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越发有变态倾向的唐清远的原因,这天晚上顾行歌睡得一点儿都不舒服。
梦里她还是十几岁的样子,茫然无措地站在一条空荡荡的走廊上,虽然梦里是闻不到味道的,可是她潜意识仍觉得有挥之不散的消毒水的味道。
几乎是一瞬间,无数的声音向她涌了过来,顾行歌看着很多面目模糊的人围在了她的旁边,七嘴八舌地对她说话。
顾行歌就这么双手捂着耳朵,紧闭着双眼慢慢地跪倒在地,一遍一遍地说这一句话。
她用一种充满着乞求意味的声音一遍一遍的重复:“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求求你停下来吧!”
他们对她说:“你的母亲已经走了。”
然后画面就突然转变,变成了她牵着哥哥的手站在灵堂里,神色木然地看着那些人走过母亲黑白的相片,她有些害怕,便扯了扯哥哥的袖子。
还没等她开口,被她扯着的人便低下头来,带着她再熟悉不过的笑容对她说道
“行歌,都是因为你啊,因为你,她才必须要死啊!”
“行歌,醒醒!行歌?”
顾行歌猛地睁开了眼睛,瞪了天花板半天后,才慢慢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而在床头灯投下的一小片昏黄光晕中,男人正一脸担忧地注视着她,刚刚把她从噩梦里叫醒的声音也是他发出来的。
看着她醒了过来,叶锦言像是松了口气一样,轻声问道:“怎么,做恶梦了?”
顾行歌用了点时间才找回了自己说话的声音:“嗯。”
“梦到什么了,被吓成这个样子?”
“不记得了。”顾行歌的声音很轻,即便是在这样安静的夜晚,叶锦言想要听清她说了什么也有点费力,“就是很可怕。”
叶锦言本想像平时一样帮她理顺长发,结果手刚伸出去,就被顾行歌给躲了过去,他眼神一沉:“唐清远对你做什么了?”
“他?”顾行歌不屑地哼了一声,“要是他能对我做什么,也不用这时候到帝城了。”
人有七情六欲,遇到不好的事情会伤心或者愤怒,心眼小的甚至能记挂很久,然后等到时间慢慢过去,总有足够久远的日子来一边掩埋,一边告诉我们,这些都不算什么。
对于那些发生过的事,无论我们主观上抱着什么样的眼光,它就是发生过了,老是盯着它不管用。
十年不管用,一辈子也不管用。可是有些人偏偏不肯明白这点。
这句话对于唐清远十分适用,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同样适用于顾行歌。
叶锦言十分敏锐的察觉到顾行歌的态度,即便是在面对莫长海这种她无比厌恶的人时,她也从未露出过这样的神色来,露出这种不受自己控制的、强烈的恨意来。
“你跟唐清远的事情……”叶锦言斟酌着开口,顾行歌痛恨自己的私事被别人窥探,如果放在过去,他可能会直接开口询问。
但是在现在,他对顾行歌的兴趣越发浓厚,而且感情发展的有些不受控制的情况下,他并不想让顾行歌感觉到一丝一毫的不舒服。
“我跟唐清远到底是怎么回事?”顾行歌疲倦地合上了眼睛,“你要是想听,我就告诉你。”
每个人都有秘密,顾行歌静静地想,总有那么几件除了深埋在心底之外再也没法宣泄的事情,在这世界的每个角落里慢慢的生长出藤蔓来。
只是不知道这些藤蔓究竟是在某一天被自己亲手斩断,还是把整个心脏死死纠缠,一丝阳光也不放进去。
对她来说,唐清远就是这些藤蔓的一部分,她选择告诉叶锦言并不是说这个男人对她有着什么特殊的含义,只是突然想找个人说说而已。
第一次见到唐清远,顾行歌只有八岁,对他的印象只不过是跟母亲认识的一个人,按照母亲的要求,她要叫他一声小叔叔,但是那个时候她并不喜欢这个人,因为这个姓唐的小叔叔从来不愿意主动和她说话,看人的眼神总透着那么一股让人不舒服的、充满戒备的评估。
后来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不爱说话,不爱笑的小叔叔,对她变得亲切了起来。虽然仍然抹不去骨子里的那种愤世嫉俗,偏执和神经质,可顾行歌就是知道,这是对自己很好的一个人。
那是种无处不在的温柔,却不动声色,仿佛就是煮着青蛙的那一锅温水,顾行歌并没有想到,这样的温柔最后会化成那么变态的东西,对于年少的人,感情,总是最容易让人忽略的东西。
而等她知道的时候,却是一切都已经脱了轨的时候。
“后边一点的事情,你大概都知道了。”展言安润了润有些干裂的嘴唇和喉咙,目光落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音量不大,却一字一字地,说得极清楚,“我的母亲因为一个小小的手术而住了院,结果病情逐渐加重,最后……我一直以为是李沐找人动的手。”
“之后呢?”叶锦言追问了一句,下面的内容才是他最有兴趣知道的。
“之后?”顾行歌轻轻地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疲惫还是什么,她的脸上没什么血色,有种异样的憔悴,“本来所有的事情都尘埃落定,公司的股份被莫长海强行转移,幕后主使成为了我的继母,私生女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的身份,从他们的角度来说,这叫有情人终成眷属。我虽然恨她们,那个时候却完全没办法。可是有一天,我却发现,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
“是莫长海?”叶锦言问道。
“是,也不是。莫长海跟这件事有关系我是早就意识到了,只不过因为我还把他当父亲,所以不想承认。这个人就好像不怀好意的鬼魅,潜藏离人最近的地方,我真没想到,没想到……”顾行歌的声音低了下去,母亲去世的时候她很清楚,是谁帮她安排了所有她没注意到的细节,她的手指掐着叶锦言递给她的水杯沿,由于用力,指尖泛了白,微微有些发抖。
“唐清远他为什么?”半晌,叶锦言才问出这句,从顾行歌的叙述里,他已经知道了这个人是谁。
顾行歌想起曾经教过她投资学的老师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小概率事件才是要人命的东西。
再没有比这更真理,又更让人无奈的话。
“我那时候做梦都想知道为什么,可问题不是它为什么会发生,而是已经发生了,我要怎么办。”顾行歌清了清嗓子,好像有什么话卡在了喉咙里,噎着出不来,只能不上不下地叹口气,“那个时候我像着了魔一样,整天就想着要怎么报复他,现在想想,也是挺可笑的,想有什么用,不如好好干好自己的事情,毕竟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不是吗?秦思锐也劝我,把这些放下,别让自己一直沉浸在仇恨里,哪怕是离开这个地方都好……”
“你要是听了,也就不是顾行歌了。”叶锦言的拳头紧了又松,他几乎有冲动去抱抱这个人,哪怕给她只是一星半点的慰藉。
“我那时咽不下这口气。”顾行歌自嘲似的笑了一下,“我甚至想过,去报社把这件事曝光怎么样。这么蠢的主意我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算慢慢走了出来,但是如果没有后面的事情……”
“你是说你母亲公司的事情?我查过那件事,似乎莫长海开始全权经营公司时并不是很顺利,老员工甚至于董事会对他都有很大意见,有一段时间就要被赶下台了。”叶锦言顿了顿,“如果不是唐清远……”
“如果不是唐清远临阵倒戈。”顾行歌冷冷地替他补全。
顾行歌望着手里的水杯,剩下的小半边水面上荡漾起一点涟漪,把她模糊的影子打碎了,他却没什么大反应,只是用某种平淡得惊人的陈述语气说:“他不知道用什么手段买通了董事会,而且还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把市面上大半的游离股份收入手中,当我被李沐带到公司,亲眼看着他跟莫长海神色亲密的坐在一起时,我是真的很想……杀了他。”
这是她从那件事情之后,第一次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而叶锦言知道,她并不是在开玩笑,在说出最后三个字时,顾行歌眼睛里的光他并不陌生。
那是他见识过无数次的,亡命徒的眼神。
“因为我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干妈怕我真干出什么事情来,就把我接到她家住了将近一年,也一直在看心理医生。”顾行歌的表情一点波澜都没有,就好像她说的是别人的事一样,“归根到底,是我太弱,没能力改变一切。”
在昏黄的灯光下,叶锦言清楚地看到,顾行歌的嘴角竟然慢慢地勾了起来,定格成一个苦涩却嘲讽的笑容。
都说喜极而泣,那如果伤心极了,又应该是什么样呢?
叶锦言看着顾行歌的这个笑容,感觉就好像是好像所有的光都抛弃了她,一刹那,这个人就被压垮了。
不甘心、伤心、仇恨心,这些都没什么,不足以把人怎么样,可是有一句话叫做哀莫大于心死,他们以为过于理智的人,不会用情太深。
可是有时候人之所以过于理智,偏偏是经受过感情的折磨,在沦陷的时候会更加的不管不顾,摧枯拉朽。
一个人的生命消失,不是一个人的事。
而一件事之所以在心底发酵,酿成无药可解的毒,向来都是因为曾经在这件事情,投注了太多的感情。
在一片沉默中,男人拿过了顾行歌一口没动的水杯,伸手关了灯,像过去的每个夜晚一样,把她揽到了自己的怀里。
顾行歌只觉得周身的寒意被一阵温暖取而代之,这暖意并不灼热,温柔而又妥帖,就好像男人在她耳边的低语一样:“睡吧,我在这儿呢。”
也就在这一瞬间,顾行歌觉得一直都空荡荡的心,被什么东西慢慢占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