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蓬从写字楼出来后,径自跟马可他们去了家酒吧。蓬蓬一直没吭声,只优雅地啜啤酒。他没说话表明他尚记得应过马可的事。说白了,马可和蓬蓬关系不深。蓬蓬是马可通过索亚男认识的。他和索亚男是发小。马可记得他和蓬蓬喝过几次酒,合伙找过几次小姐。有一次他们几个人只弄到一个包房,里面只有一张床,索亚男和姑娘在床上弄,马可和另外一个姑娘在地毯上弄,蓬蓬什么都没弄,他连姑娘都没找,他只坐在角落的沙发上看马可他们弄。出于礼貌或者同情,马可邀请他一起过来玩,或者等马可玩后他接着玩,但蓬蓬拒绝了。这样做挺无聊的,至少马可是这样认为的:蓬蓬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他甚至连个姑娘都不敢找,他为什么跟他们混?他跟他们混能混出个鸟?不过那天马可也没让蓬蓬闲着,他从背包里找出随身听,让蓬蓬帮忙录一下他们做爱的声音。对于这个看起来明显是侮辱的行为蓬蓬没有拒绝——这才是最让马可吃惊的地方:看来蓬蓬不喜欢碰脏的东西,但是并不反对观察那些脏的东西。是的,脏的东西,马可必须承认,有些事情本质上就是脏的,无论用怎样的丝绸或甜言蜜语包裹住它,它还是脏的。
就像这次邀请蓬蓬一起做的事情,马可认为,本质上也是脏的。不过马可记得那天晚上听了马可的计划后,蓬蓬一点没吃惊。马可知道蓬蓬没喝多,蓬蓬这样的白领一辈子都不会喝多:他们的牙齿和他们的胃总是处于一种轻微的、麻痹的饥饿状态,以保证他们良好的体态和优雅的举止。在叙述计划的过程中,马可一直留意每个人表情的变化。说实话,当着那么多人说出所谓的“计划”,马可并不放心,他觉得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不是越多越好。对于刘敬明马可还是挺放心的,刘敬明有些智障,你让他做什么事,他从来不拒绝,不是他实惠,而是他不会拒绝。你只要给他买一个廉价的、毛茸茸的、米黄色动物玩具,你就是让他在大街上裸奔他都乐意。在他的世界里,最珍贵的就是玩具。他的玩具已经把他们家变成了一个玩具超市,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家的厕所、厨房、车库、游泳池、网球场,包括他老爸的公司里,会堆砌的全是玩具。那些米黄色的玩具会把他们家变成一粒硕大的鸡屎:就像马可小时候养的小鸡拉出的一泡没有消化好、仍搀杂着谷物和石子的鸡屎。
“你真想好了?”蓬蓬终于开口,“你要是悔了怎么办?这事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闹着玩的。”
马可说:“我要是想不好,能来找你们吗?”其实马可想说的是,他不单想好了,而且每个细节他都想好了。马可是个心细如发的人,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会心里有谱。他在一个破笔记本上记录了诸多方案,每个方案及相关道具都被他推敲得完美无暇。单说道具,譬如绳子,必须使用那种韧性和弹性良好的麻绳,纤维绳是万万不能用的,纤维绳绑起来会擂得又紧又疼,索亚男他妈上吊的时候不就用的纤维绳吗?另外索亚男他们还必须能够熟练使用绳子,以保证真正捆绑的时候轻车熟路,为此,马可还专门请了位擅长表演“逃脱魔术”的业余魔术师教了他们一些捆绑技巧;譬如毛巾,必须准备一条干净的、柔软的、没有任何异味的纯棉毛巾,不是两条,是一条,到时候必须留着一张自由的嘴巴用来讲条件;还有就是丝袜,想到丝袜时马可有些焦灼。他没想到索亚男把丝袜送给了张美丽。还好,这些都是容易解决的问题,现在唯一拿不准的,就是蓬蓬老麦他们的态度,他们曾经口头上答应过他,可今天早晨一个都没露面,电话也没打,这说明板上的钉子还没真正钉好。人不就是一种变来变去的动物吗?食草动物可以相亲相爱,食肉动物就难说了,何况人这种动物有时候吃荤,有时候吃素。
“宁动千湖水,不动道士心。”蓬蓬眯着他细长的眼睛说。他的眼睛大而漏神,眯起来时瞳孔和白眼仁就消失了,只是一条镶嵌着黑粗睫毛的肉缝。
“我不是道士,”马可想想说,“我是个穷光蛋。”
看来蓬蓬的态度尚在游移之中。马可不明白索亚男干吗要找蓬蓬。他这样的有钱人会为了哥们做这种事吗?索亚男完全可以叫上蝎子或者米老鼠。蝎子做事干净利索,米老鼠做事心黑手辣。如果叫上他们干这件事,无疑是上了双保险。
“你什么星座的?”蓬蓬伸了个懒腰后,从背包里掏出本装祯精美的《星相指南》。
“我不信这个。”
“你什么星座的?”
马可只好说:“金牛座。”
“这很重要,我想占卜一下你今天的运气。这东西很准,上个月我到白云飞机场接我姐,书上说那天不宜迎客,结果那天机场一带果真堵车,等了一个多小时呢。”
“我不信这个,一点都不信。”马可说。马可没心思听他分析这些污七八糟的星相。是的,污七八糟的星相。他现在就想蓬蓬能一锤子定音:去还是不去、帮忙还是不帮忙。他突然想起某部黑白电影里的一句台词,那个好像患了精神分裂症的王子在黑夜里哀伤地自我质问:生存还是灭亡?生存还是灭亡?为何突然想到如此深奥的问题?马可不是个擅长思考的人,他擅长行动,而且通常情况下,他运气会一直不错。
“你听好了。你今天的爱情指数是百分之六十二,工作指数是百分之五十七......财运指数是百分之五十二,恩,不是很高,幸运色是白色。哦,你今天恰巧穿了件白毛衣。”蓬蓬瞥了马可一眼,“如果你目前没有恋人,这几天可能会寻求与他人发生肉体上的关系;若你已经有伴侣,那么双方将能够在性关系中互相给予并最终获得满足。娱乐和玩笑是这几天的两大主题,和众人在一起会让你玩得更尽兴,因此一切聚会都能顺利进行。”
“念完了吗?”马可斟酌着问,“你是不是怕了?”
蓬蓬笑了。蓬蓬说:“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游戏吗?”
马可老老实实答道:“不知道。”
“我最喜欢六合彩。”蓬蓬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六合彩吗?”
马可只好说:“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马可,”蓬蓬说,“我喜欢六合彩是因为它最刺激、最没规矩,最让人意想不到。”蓬蓬将手上的戒指摘下来,放唇下吹了吹。他的动作非常柔和。“你知道除了赌博我还喜欢什么吗?”
马可只好承认:“我不怎么了解你。”
“我不光喜欢赌,我还喜欢做点没做过的事。做过的事还有什么好重复的?”蓬蓬说,“小时候我住我姥姥家。她家在农村,家里有头毛驴。秋收后,我姥姥都会给毛驴戴上个黑眼罩,吆喝着它绕着碾盘碾玉米、高粱、大豆,一圈又一圈…..一天又一天…..长大了我就想,戴着眼罩的懒驴哪怕绕着碾盘转上一辈子,蹄子底下不还是那点土吗?”马可点点头,蓬蓬将戒指戴上,说:“本来这个礼拜,我和女朋友约好去海南玩,往返飞机票都订好了。我最喜欢在海底下潜水捞龙虾和扇贝,”蓬蓬做个深呼吸,“大海多美啊!我们本来还打算去云南玉龙山玩玩。玉龙山知道吧?去年北大山鹰登山小组登的就是玉龙山,结果在那里遇难了,”蓬蓬啜了口啤酒,“我把我的假期都推了,把飞机票都退掉了,把我女友都得罪了。你说,我是害怕呢,还是不害怕?”马可装出一副尴尬的笑容望着蓬蓬,蓬蓬把书扔一边:“说点正事吧。我一直觉得你说的那个黄先生非常可疑。你辛辛苦苦从你老婆那揩点油水,万一再掉别人油瓶里,是不是会特委屈?”
马可言简意赅地对蓬蓬的牺牲表示了感谢,然后说:“黄先生是不是好人不重要,我也不是什么好鸟,你看我像只好鸟吗?”马可朝蓬蓬做出一个迷人的微笑,“我不会上当受骗,黄先生是我一位远方表哥,他有的是钱,他不会吞掉我这笔小钱。”为了证明黄先生的品格,马可继续说,“黄先生是真有钱。现在社会上一些人是假有钱,是假处女,不是真处女,黄先生是不是假处女,是真处女,是真有钱,我忘了跟你说,”马可希望能用事实证明他所言非虚,“你信么?他上班开着敞蓬的奔驰600SL跑车,600SL跑车啊!遇到重要的商务活动,他坐房车,参加PARTY呢,他就开辆宝马Z8,外出休闲了,他就换一辆宝马X5大吉普……”
蓬蓬说他对这些并不感兴趣。蓬蓬说他不明白,马可想投资的那点小钱,在黄先生眼里不就是九牛一毛吗?烂泥塘里的一尾小虾怎么能入了龙王的法眼呢?
“我们是亲戚,”马可说,“我们是五伏内的亲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现在已经在天上了,他现在也想让我升天。我升天了,你们能不升天吗?难道你们不想升天吗?”
蓬蓬的白衬衣在暗影流动的酒吧显得特别亮,这和他幽暗的眼神一点都不匹配。在应允马可之前蓬蓬付了帐,然后他说还有点正经事要办,“我得先去医院看我儿子,他想吃烤乳鸽,我在饭店预定了两只,”他跟马可握握手,“要是有什么风吹草动,打我手机好了。我24小时开机。”
马可说:“就今天晚上吧,”他握握蓬蓬的手,“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