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如此,那县令们在举起惊堂木的片刻,应该会想到那些无形的,有形的,尚未到达的命运、灵魂。耳目自混沌中来,子夜+分鼓点渐稀,变得明光亮堂,辨识人间鬼魅,圣俗凡灵,这智慧则是清一色的。没有畏惧、不安,气不喘,心不闹,云板齐下,安安稳稳。那肉眼凡胎逐渐地开始通灵,鼓声里的急躁,状纸上面的手印,云泥之别,或者绵里藏针,忠奸混杂,大善大恶,都对它敞开了门堂。府衙的明镜反射着暗若无物的光焰,直到屋脊和云顶,达到光明的大混沌、大空荡。书案里的蠹虫们化作尘灰之前,巳经在威武庄严的呐喊之中惊慌失措逃离审判。那大正年间的木质家具,不掺杂一丝金属,不带一点釉彩,那檀木案堂、响板、笔架、立柱,是堂堂正正,不偏不倚。那一声雷霆,有陈仓石鼓的千钧之力,落在案堂,光色四起,一切未了未明之事便在曙光中得于辨别。
文学消亡?一个青年写作者的立场
任晓雯
每天清晨,我推开窗,苏州河从窗底流过。阴天里,它如一匹亚光重绉,时而烟灰,时而墨绿;多云时分,云影流离,倏落于河沿,骤停于桥头;到了大晴天,金色光点被风吹洒,在河面一行行移动。
这条河看起来,每天都是崭新的。可又如此陈旧,待在一个位置,流到一个方向,曰复一日,长此久往。“老不死的地球你好。”我想起海子的诗,想起地球上其他的老不死,比如文学。
文学足够老了,人们一次次丧失耐心,对它宣判死刑。倘若问我:文学是否消亡?很难笼统作答。文学不是面目清晰的科学,也非统一标准的赛跑。作为独立审美的写作者或阅读者,必有异于公共文学知识的立场。冒充公共乃至权威,不免狂妄。所以,说说我的私人立场吧。
一、文学精神是否消亡
精辟的冷笑话,优美的广告语,文采斐然的学术书,算不算文学?更有人说,文学精神只能在手机段子里延续香火。
何谓文学精神?在我看来,文学就是那条河:不同时段天气,呈现不同面貌;在这变化之下,却又隐含不变,使得时光更替,岁月流转,都不至于无序和幻灭。文学精神,就是这静止恒定之物。文学之为文学,不因其变化之形式,而在其不变之实质。
现在流行一句话:生活比小说精彩。似乎足将文学贴上“遗产”标签,送进历史陈列室。我想起《昨日的世界》,一位作家关于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欧洲回忆。倘若读过《极端的年代》,仍可一阅《昨日的世界》。不同于历史学家霍布斯飽姆的系统严谨,作家茨威格的历史自传,对人性深刻洞察,对战争精妙还原。民族精神不再是抽象,体现为一个个人。历史事件不再是概念,体现为一个个细节。作家在数据和史实之外,记录时代的精神面貌一无论使用虚构,抑或非虚构。一位诚实的作家,可以补正学者的粗略乃至偏差。
除了补正历史的滞后作用,在纷乱复杂的当下,文学是否必要,是否可被深度报道、纪实文章、社会调査取代?
在我看来,文学精神之中,存在一种真实性,使文学免于沦为故事、段子、逸闻。文学凭借着什么,去建构另一世界?我认为是记忆。所有体验、感悟、表现、洞视,乃至想象力,都是记忆的衍生。文学与现实具备关联,并行同构。
伟大的加西亚马尔克斯,构建了最光怪陆离的文学世界之一,却始终自视是现实主义作家,认为“一切的现实,实际上都比我们想象的神奇得多”。他拒绝理性主义者对待世界的方式,后者把“现实”加工删略,根据因果律重新排列组合。马尔克斯不将生活客体化、抽象化,而用直觉感受,打消“我”和“我”之外的隔膜,使得外在的,同时也是内在的。
这种处理客观世界的方式,使得一切“揭露”“批判”“弘扬”……以及诸词之后的宾语,皆成文学的累赘。随手举例:《刽子手之歌》,写一名美国马加爵;《国王的人马》,写一名美国王益。这两部优秀的文学作品,非为煽动仇恨,反腐倡廉,甚至不提供道德判断。无论罪犯,抑或贪官,在文学世界里,都只是具体情境之下,面目复杂的人类。
文学涉及道德悖论。不向读者说教:什么好,什么坏,什么腐败,什么进步。给世界一套明晰解释和一个答案,是黄仁宇、曹锦清们的任务。文学作为认知世界的一个维度,不依附意识形态、伦理准则。它与它们彼此补充,相互参映。文学还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只因人类理性尚存无解之困境一关乎道德,关乎死亡。如若一天,宗教之幕沉降于整个混沌领域,文学倒可以消亡了。然而没有。所以文学存在着,窥视我们的混沌,刺激我们不断省视道德和死亡。
二、文学体制是否消亡
文学是一片自由驰骋之地。文学体制不是。文学有不同种类。纯文学、传统文学、通俗文学、畅销文学、网络文学……任何命名背后,都蕴藏一种权力。比如“纯文学”,细细想来,极为傲慢,因为在它指称之外,都是“不纯的文学”:通俗文学,类型文学,网络文学……或被“纯文学”看来,根本不配叫“文学”的文字。“纯文学”貌似一张质量合格证,实指一种出身与血统:发表于专业文学期刊,被文学批评家关注,犾得命名,结集成书。
以《我的名字叫红》获诺奖的帕慕克,是当今最畅销的严肃作家之一。正因流行,得诺奖的时间被推迟了。而像村上春树和斯蒂芬金,更被瑞典老头们抱以偏见。斯蒂芬金愤然批之曰:知识界的势利和文学批评的种姓制度。金是对的。文学只有一种精神,何来诸种分类。非得分类,只应分为:好的,不好的。
文学元老院恐惧商业,反感流行。真正的原因,是商业挑战了权威。商业发展,网络崛起,打破了单一文学势力。一位作家,哪怕不被学院趣味接受,也可在商业社会、网络时代出尖。
有人怕商业导致文学消亡。可我认为,损害文学的不是商业,是商业化得不够。在成熟的市场,不同文学品种,都能各得其所。细分小众市场,定位目标受众,而非在所谓大众的低水准上批量复制,后者才是劣币驱逐良币的真正原因。
我认为理想的文学生态,应呈三足鼎立:学院、商业、网络。学院独立于商业和政治;商业高度发达,门类齐全;网络赋予充分的发表自由和通畅的传播渠道。还有一种叫官方的东西,在我的文学理想国里不存在。
经历80年代的人,感慨当下文学凋敝。在我看来,不过是被小众化、边缘化的失落。虚假繁荣之后,文学回归本位。文学从不为所有人存在,只为需要它的人存在。
这也不代表我乐观。乐观无谓,悲观无用。对于写作者,文学史、文学生态、文学前景,乃至读者受众,都是伪命题。不服从政治,不趋从趣味。任尔洪水滔天,我自岿然不动。这是一种理想,也是一种偏执。然而,哪项伟大事业,不是偏执狂完成的呢?
宫崎峻有句话打动我:“我一点也不担心手绘动画的未来,因为,首先我,我就不会放弃它。”献给自己,献给珍爱此言的所有同道。
幻觉
萧若薇
—虽然他比我早一点离开了这离奇的世界,但这并没有什么,我们相信物理学的人都知道: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区别,只不过是一种顽固地坚持着的幻觉而巳。
DearSkar,那个时候,是散学典礼刚刚结束的盛夏。
黏糊糊的亚热带日光永远让小城烦闷、躁动,歇斯底里。从一群兴高采烈,但是大汗淋漓的孩子们中脱身,那个栽种着白色栀子的阳台终于让世界平静下来。
可以脱掉鞋子吗。我不喜欢穿鞋子。从小。并且我并不介意暴露这种怪癖。
随意点。你说。他们今天不会那么早回来的。
然而你错了。在下楼打开你家冰箱找水的时候,我发现了他。他正用了一双带了和蔼的善意的目光看着我。和我身上的白色裙子被高高扎在大腿上当成裤子的、让人难堪的裙摆。还有那邋遢“裙裤”下的一双赤脚。
你就是小萧吧。亦枫常常提起你。
伯伯好。
放暑假了,你多找他玩玩吧。
好的。
呵呵,你在这多玩会儿吧。不用告诉他我来过,我只是回来拿点东西。
然而他不是。
我有注意到沙发上因为长时间受压而呈现的塌陷,和那烟灰缸里还在散着袅袅白烟的厚厚灰烬。可是直至现在,我还是没有明白那时他在客厅里等待什么。又是为什么等待。或许,我将永远无法明白了。
这,就是我唯一的,忘记了与你共享的,关于他的记忆。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思考关于时间的对称性问题。
Skar,在过去的数个世纪里,人类都在致力追求着一种最贴近本质的、同时又是“美”的形式和理论,来描述世界和世界本身。而物理就是其中一种。当所有的科学思想都为那个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人的意志所统辖的时候,用以描述宇宙的公式是如此简单,流畅,优美,而合理一任何的过程都有它对应的可逆性,整个体系呈现出高度的对称的和谐。然而随着量子学和相对论的出现,这个体系却开始逐渐地崩坏,像在圣战中被损毁的哥特大教堂,洛可可的繁复纹样终究不是宇宙的中心。即使如此,人类还是认为自己在逐渐地接近真相。
不和谐、混沌,但是却更接近本质。
不是吗,Skar在过去很长的思考中,我在尝试建立这样一个时空的模型。这是个基于承认能量量子化的前提下,将“时间是一种能量”作为无条件公理,构建起来的虚无而宏大的体系。在这个体系里,时间是作为断层状态存在,分立于不同的轨道一一就是我称之为“时间量子化”的谬论。在亘久以来的混沌状态正逢时间处于低能量轨道,而相对地,我们可以言说的“现在”就是所谓高能级状态。这或许可以解释在可以溯及的过去,我们所处的这颗星球上所经历的几次冰川和生物大爆炸,和愈到后期事件的发生愈密集的现象一一这体现的是一个外密内疏的类似于原子的核式时间结构。
而在这核式结构的中心,就是能量密度无限大的“时间核”。这样的结构,也就意味着时间并不是平滑向前的线性坐标,那么所谓的“过去”“现在”“未来”在这里,也就失去了它们全部的意义。
Skar,我听见了你电话里,传来的隐约的教堂钟声。
我还坐在上海闷热的夜里,借着那盏微弱的灯光怀抱着VB的教科书默然失神,才猝不及防地接到意料之中的你的电话。
那端漫长的沉默经过无数次电信号的转换挤压,穿越太平洋而来,冗长无比。可是我听出你熟悉的、带着细弱颤动的呼吸。就在我觉得不得不提醒你那是个越洋长途的时候,你才终于说出了漫长以来的第一句话。
喂,我终于是个孤儿了。
根据荒谬的时间量子化理论,只要有足够的能量激发,时间确实可以从某个定态跃迁,或者是自发地衰变。可以让我们在过去、现在、未来之间迅猛地突行,横越过去与现在或者现在与未来之间,虚无而冷寂的冰川纪。如果说此刻有什么足以使我离开此时此地,再次回到那个仲夏,那就是被你轻轻说出的,这句话。
为什么人要这么麻烦呢?说什么亲情、友情的,其实即使是血缘,也无法否认彼此是孤独的个体的事实啊。
对啊。我时常在想,要是我是个孤儿就好了。
……我也是。
这或许是为什么我们虽然是孤独的个体,却依然要不断靠近的原因。因为我们是最接近彼此的个体。那个时候,同样生活在父亲强大阴影下的我,还在纠缠于那个水草般湛蓝色的梦境;而你,是不是还留在那个上海潮湿阴暗的四月里,于惨白的病房门外徘徊。
我无从知晓。
只是那一小丛的黑暗却是一直存在的。甚至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部分,在一个微笑和一个眼神之间,透露了潮湿的疯长,葱茏了一整个的+四岁。病态的,苍白的,却浸透了不为人知的狂喜,爬虫动物的淡漠,或者是一瞬间隐没的忏悔和忧伤。
我可以理解你的选择。因为你自始至终,都没有真的原谅过他。你只是一点点地,慢慢地借由着折磨着自己,而折磨着他,一步步地,把他逼到了今天这个境地。
我很清楚。因为这是你,曾经微笑垂首,告诉我‘隐忍,往往是一种最有力的坚持”的少年,从一开始就抱定的打算。因为,我和你一样。
亲爱的Skar,然而还是有我无法预知的部分。尽管这个实验严格呈现了理论预言的结果。我始终无法洞察你真正的感受,就像从你的那句不辨悲喜的话里,就像我当时接到那个消息一样。
我放下听筒,似乎巳经不在身体的内部。是难过、悲伤吗,我丝毫没有受到撼动;喜悦、轻松,更加无从探知。当世界被不确定原理控制,唯一能够确定的就只有这个事实。我无法估测你复杂的情绪反应,正如我无法估测那个把你从死去母亲病床前抱起来,带走的男人,对你的真正意义所在。
恐怕就连你自己,也无从知晓。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每个恢宏而雄伟的理论都是建立在一两个无法真正得到证实的前提和公理之下,在此基础上无论搭建起多么精致的宫殿、雄伟的堡垒、不可逾越的沟堑,都不可避免地,为某一天就轰然倒塌、荡然无存的可能性而担惊受怕。
因为最简单的,却是最无法证明的。最显而易见的,也可能是最荒谬的。
所以为什么要区分真理和谬论的界限?既然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学说也有可能在明天被宣判为最荒谬的错误,那么为什么不能容许我这小小的假说存在的可能?
无论是谁,我们的信念,都建立在虚无之上。
发明相对论的伟大而仁慈的爱因斯坦,在他的同侪的葬礼上,发表了开头那段意味深长的演说。“他只是比我早一点离开这个世界。这并没有什么。我们相信物理学的人都知道,所谓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区别,只不过是顽固地坚持着的幻觉而巳。”我不知道这个伟人在他的晩年看到了什么(那也是其他人无法知晓的)。但他眼中的,想必是更为接近这个世界,和世界的本质的。
So,whoknows如果时间只是场固执己见的幻觉,所有人类有记载的历史也只不过是宇宙年里新年钟声敲响前的最后10秒,那么,又有谁会在意呢?死者复生,逝者归来,生命从结束那一刻才真正开始,当因果律和其他公理早巳失效,穿越过时间漫长而虚无的奇点,三叶虫缓慢移动的寒武纪,抑或是大型脊椎类动物统治的大陆与海洋,我都将与你,再次重逢。
始终怀着美好的心情想念你。
书鱼知小
刘卫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