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常玩的,多么寂寞的把戏。四年前那个冬天。北京下了很厚很厚的雪。十一点半,最后一个顾客走了之后的小酒吧,我几乎在帮着池打扫卫生。她就这样“咚”一声从门外撞进来,带进大股寒气儿,鞋底脏兮兮雪水污了地板。穿白衬衣和紧身牛仔的姑娘身形瘦削清绝,皮草油光水滑,衬得她像一条蛇。她土耳其蓝色缎面细高跟鞋上镶满水钻和绣片,不知道鞋面下白皙细长的脚趾是否涂石榴红色蔻丹。我想着这样一双脚踏积雪而来。那颗心里有如何激越,如何波澜。
薇安一句话不说。她坐下,抱起吧台上一瓶76°vodka。那是我第一次见有人用瓶子喝vodka,眼神平静似在饮水且温度正合适。姑娘在五分钟后摔下空瓶子和一沓钱离开。细高跟凉鞋在门口踩入小摊污水中湿了鞋面。我知道她白皙光洁的脚即将与雪地亲吻。
我放下手中一切追她出去。那一分钟由脚支配大脑。我和姑娘像两个孩子一样快步行走或者奔跑。在凌晨时分的北京街头,穿行过灯火寥落的黑暗街口,像走过海底盲目无所知的一条条甬道。穿越刺骨寒冷的大风,仿佛便开始起飞。
她醉了,呼出气息将周围染上酒精味,我呼吸并甘之如饴。我也醉了。
在那个诡异凌晨之后的四年薇安住进了我恶心不堪的小屋。她偶尔买菜回家,偶尔地下室便飘出与周围极不相称的汤汁清香。很多时候我们在池酒吧里坐着,她饮过多烈酒,醉倒在我身上,遇见人就指着我说看这是我男朋友这是我老公。嘴唇上涂艳红唇膏,手法漫不经心,色彩突兀如伤口。更多时候我还是一个人,四年之中如四年之前。享受完午夜打折的威士忌,抽出最后两根红塔山特醇,抽一根给池说,抽完这根,抽完这最后一根就离开。
而这样的夜晚,薇安是在哪里。化好精致妆容的女子脸上不再有伤口,她变作京城里游蛇一条,不知所终。
没什么所谓的,这就是生活。我从不怨薇安。我一直这样爱她。我知道自己不再是那个大声咒骂对天空比中指说FUCKYOU的少年。我会在暗无天日的酒吧角落,在一堆七零八落的清辉与寂寞中浅斟一盏,向对面的池挥挥手:
兄弟,干。
夜愈浓。风愈正。它吹着无边黑暗,吹走那首年少时候唱起的骊歌。我好冷,丝毫没有被冬天冷风吹暖。怎么办?连这种小游戏都会败给对方吗?我看还是回家吧。
今天晚上薇安不会回来。我们从在一起那天就吵架。不断厮守中不断折磨。她中午起床,顶一头睡成鸟窝样的头发,哈欠长在脸上。跑去楼层尽头肮脏不堪的公共厕所。倚在门板上会不自知掉下眼泪,眼睛完全空洞。青春,在这一刻苍白至让人觉得受到凌辱。恍然记起几年前盲目而快乐的日子,问身边人你的梦想。那时若梦想不够轰轰烈烈都是一种罪,而如今。梦想,梦想在这里都不能被提及,我连现在都拥有不起,凭什么远方。
她洗过的发像天色将晚,他不羁的脸像心中火焰。短暂的欢乐以为一生绵延,漫长的告别像青春盛宴。致青春。可青春终逝了。
我想薇安需要一个人跟她吵一架。我们从一句话一个眼神开始,咒骂,侮辱。她动手砸第一个碗,接着就是一堆。像我跟池常玩的抽最后一支烟的游戏。是有多没创意,我们熟悉吵架流程。此刻伤口是一种抵达,给予伤口就成了完成。游戏的最后我的姑娘开始面无表情地收拾衣服,把它们塞进包里,甩一下头发摔门离开。女子衣着邋遢,脚上穿华丽惊艳的细高跟凉鞋。
En,will,GAMEOVER.
屋子里果然比外面阴冷。那两只老鼠像我养的宠物全不怕人。它们听到开门声溜出来,是在欢迎我吗?我好想问问它们薇安回来了吗,她一定是回来了又走了对吧。
手机屏再一次亮了。我连看都懒得看伸手将其挂掉。正欲脱衣服把自己塞进被子里,它第三次亮起。池打电话从不会连着两遍。这是一个陌生号码。心中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为着这一点点小异常。
你在哪里,快来,池出事了。电话那头陌生男人报出东郊一段公路名字。那一瞬间我的世界只剩电话挂断的忙音。我不断对他说兄弟抽完最后一根烟。而他在黑暗中沉默着,连眼睛里都无光芒,一言不发,遗世独立如雕像。我的兄弟,卑微无用但善良。芸芸众生皆卑微无用,可命运带走的,为何偏偏是这人?
命运,它又一次狠狠玩弄了我。我认输好吗投降好吗跪在地上了好吗。我求求你,把池还我。
哆哆嗦嗦的手指摸进口袋。烟盒里,很不巧的只剩了一根。兄弟,你什么时候偷了我的烟,什么时候偷偷离开。
这个无雪冬夜干冷。池的酒吧空着,像往常一样。他喝掉一整瓶预备打折的威士忌,没等来分威士忌和红塔山的兄弟,等来了自己的幻觉。长时间守着间阴暗狭小的酒吧,夜色如刀把他打磨成了面色青灰不见天光的男人。黑暗中沉默着看欧洲文艺片,脑海中有不间断地飞蛾一样橙黄色的幻觉。他会想那跟着兄弟走了穿土耳其蓝色细高跟凉鞋的姑娘,想童年时候住过的北方乡下大宅。这样便看见幼童样的自己在大宅堂屋和那姑娘一场接一场做爱,停不下来。周围一切都发出笑声,哈哈哈,声调凄惨狰狞……每一日每一夜,幻觉逼他很紧,像命运。他只觉被无形双手紧紧扼住咽喉。兄弟说薇安又走了,走了又与他何干。他确信他今晚不回来了。就这样倒出车,将自己开进一场寂灭的惊艳幻觉。
我处理完车祸现场的一切,于凌晨回到酒吧。桌子上放着池冗长的日记样遗书。医生拉出一张心电图,波形已明显很缓慢,说,他已脑死亡,你可以选择继续治疗,也可以选择放弃。
是否直面一个心爱的人的死亡。他的脑袋因为积水太多而明显涨大,纱布因而破裂,一片片黏在头发上。苍白面庞涨成青紫色,充满血污。嘴唇苍白如雪。我感觉到与他同在的痛,敲骨吸髓。这个决定必得由我来做了,我对大夫说,是的,我放弃。
兄弟,我不怪你了。你就先走吧。
黎明似要来了。夜里最黑最冷时候确已过去。明天浑浊喧闹,可该来的总会来。这一夜太过戏剧。一夜间我最好的兄弟突然死亡。在这之前或之后他从未知会我一声。酒吧里电视未关,片子在放,爵士乐环绕,垃圾没有收起。你告诉我他去上厕所了我可能相信,但有人说他已经死了。他死了。
生命单薄戏谑如是。况乎青春。
我定期清理地面。自制鸡尾酒。下午四点开门。午夜提供打折威士忌。冬天一例非常潦倒,放一整夜欧洲片。薇安再没有回来。我想念我的姑娘,还有那一墙的凶恶虫子,不知它们怎样。
一年后又一个冬夜。酒吧里进来的青年男子,也就二十岁,失魂落魄和不甘寂寞一起写在脸上。他在吧台坐着直到凌晨。最后他抽出烟盒,里面还剩两根红塔山特醇。他拿一根给我,说,抽完这根,抽完这最后一根烟就离开。
我递了一杯威士忌。我说,以后深夜寂寞的时候可以来这里。午夜威士忌打折。你要珍惜你的姑娘,你再也不要怀疑青春。你记着,我叫池。
小伙子一脸不解地看着我。他看着我就像我看着自己。我看着自己脸上青色胡楂,渐渐地怎么也刮不干净。
夜色如刀将我打磨成一个青灰色不见天光的男人。凌晨五点半打烊后我对着镜子里自己的脸问好:
晚安,池。
有人说,命运待我,这等优渥,以至于岁月是否宽宏已不足为念。又有什么办法。念或不念,生活仍得继续,不是吗。让我们继续和生命的慷慨与繁华相爱,即便岁月以刻薄与芜杂相欺。
你还好吗。我亲爱的们。
来自曾经的你
潘云贵
南方的雨水
我过分地喜欢雨,就像喜欢着一个略微忧郁的自己。三四月的春天,雨水便来了。校园里的丁香、百合都换上鲜艳的色彩,一树一树,在微风细雨里甜甜得能黏住许多人。
我只身打着小伞沿路走过,发觉身边的男孩女孩们都像雨里的花,拥有着不被潮湿所掩盖的清香。他们安静地走过,三三两两在伞下悄悄耳语,笑声轻软如絮。十七八岁的年龄,有着透明的秘密,像未靠近岛屿的白帆,在风中高高扬起,接近蔚蓝和明亮。我钦羡这样美丽的时光。
让我想到你吧,透明的湖,一直都给我写信的男孩。我一直都不知道怎么称呼你。你总是忘记和我说你的名字,只是让我叫你,透明的湖。南方的春天里,花开得很多,很绚烂。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些花。那些白色、粉色、黄色,和我们年龄一样新鲜的花,它们会行走,会说话,会生长,也会生病,也会模仿我们的表情对天空笑过,也会在自己的指间长出一棵开满硕大花朵的树。那些柔软的小太阳贴在我们的目光里,仿佛年轻的不落潮的心事。
飞鸟停驻在黝黑枝头,整理着云朵般的羽毛。画板上有少年们没有擦拭干净的颜料,泡在水中又慢慢晕开了。就是这种感觉吧,淡然温和,像一面出自光阴的玻璃,光滑清凉的质感和透明的湖那么相像。
南方的雨季里,我们把走过的路都走一遍,风吹来从前。这是我们最放纵的时年,埋藏在十七岁的树叶里。爬满苔草的墙垣冒出许多细小的水珠,来自缝隙里的细枝末节顷刻间变得异常清晰。湖,我一直记得你写给我的第一封信,也是在这个时节收到的。素色的信纸,画着一张笑脸,没有很多句子,规则的折痕上只打着一行字:我是透明的湖,在你长大之前,我会一直写信给你。
雨夜里,屋檐落下许多水声,是来自时间的琴弦。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清香,在漫无边际的暗夜里打磨着鼻翼。耳畔依旧会听到小虫窸窸窣窣的鸣叫,从一片叶尖滑落,滴答,又跳到另外一片叶上。
在这湿润的世界里,我突然想听绮贞的《鱼》。绮贞的声音像悬在空气中纯澈的光线,迟迟不肯在喧嚣中降落。这也注定听她的歌要在一个安静的夜里,配合着柔软的光线,或者一点点忧伤的表情。歌声里,绮贞依旧是小小的女孩,她独自走在某条安静的小路上,身旁有野花、流水和一些孩子,他们微笑说话,做着不愿长大的梦,习惯宁静,也习惯孤独。我因此常常误解了她的年龄。绮贞已经三十岁了,有着女人成熟的脸颊、秀美的长发,以及时间教予她的经历,但我是那么固执地认为她只有十三。
时光如车,碾过许多青涩和朦胧的旅途。多雨的时节里,在迅速漫延的积水中,我们的雨鞋踩过了十六、十七、十八,如果有天踩到了二十,也会有人把自己当作十二吗?
透明的湖在信纸上说,你永远十二,真的。
现在五月了,春天的裙角被渐渐剪短,那些犹如白色飞鸟的花朵已衔着歌声飞走。透明的湖,雨水过境后,你也蓄满了自己的十二,或者二十吗?
那般灿烂的春花谢尽,我埋头在铁窗下的深井里,看不到了,是不是一种遗憾?但我相信光线明亮的五月也是优美的,我们的身体里都会有轻盈的云朵飘扬,在钴蓝色的天空中飘成好看的蝴蝶、棉花、白船、大象,或者仅仅只是一张简简单单的笑脸。那些笑脸会冲破牢固的栏杆、黑板、铝合金、书本和一沓一沓的练习而找到我们,辨认出心爱的主人。
匍匐在纸上的句子经常咬到我,它们排列整齐,像风中悬挂的铃铛悦耳地响着。那些围在墙角、栅栏边生长的藤条,缠绕青色的记忆,轻轻吻向我的指尖。
在这五月,雨水渐少的南方,我的指甲承载着薄翼和蝉鸣,透明依旧。透明的湖,这个五月,我想念首诗给你:
如果雨之后仍是雨如果忧伤之后仍是忧伤请让我从容面对这别离之后的别离到远方去寻找一个不可能再出现的你……
四处盘旋的孤独
幼时起,我便对孤独有着恐惧,它像汹涌的海水淹没过我的城池和灯火。我很惮怕夜的降临,像接受黑暗中所有眼睛的窥视。一个人静静站在窗口,仿佛蝙蝠都从遥远的黑森林间一跃而来,从我的眼眶钻入内心,它们尽情地舞蹈,啃咬,蜇伤着我的思维与肌体。那座心灵的岛屿也在这样浓郁的黑色里消失踪影。
曾听得郭珊在堇年的《尘曲》中说,你可以在他人的目光面前,任意伪装孤独的呈现方式,却无法在孤独的注视中,伪装成他人。
孤独里有我们的真实吗?我坐在塌陷的沙发上,和时间面对面,却始终无法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检索到一个答案。自己是在害怕真实,还是在害怕强装下的坚强脾性被撕裂面具的一刻所呈现的焦灼恐慌?
习惯孤独吧,并把它当作你的朋友。不必焦躁与恐慌,所有的洪流都有它的去向。你静待时间,一些沉默和疼痛自然会消解。手心上流动的句子,是来自内心里的少年。
他站在遥远的某处,洞察世事般地与我言说。风穿过我的双耳,纸上飘出的声音像金属一样坚定而磁性地响着:你闭上眼睛,闻一闻空气。你会知道孤独的味道,它并不可怕,只是脆弱得需要借助你的身体轻轻依靠。
黑暗里,似乎有一条小路通向我。那些凝结的水露晶莹地闪烁,风中悄悄掉落在蜗牛的壳上。月光下的栀子树有这个季节开的幸福的白花轻轻挤着,靠着,像不老而芬芳的时光。祖母坐在门前,剥花生壳,用自己苍老而素洁的双手一点点剥出酥脆的果仁。她叫我伸手,一大把细碎的果仁宛若月光一般倾泻在我的掌心。祖母望着远天银河笑着,说父亲和我一般大的时候也总靠在她的腿边,数着星星,听她讲很老很老的故事。
时间是件玄妙的物件,仿佛穿透了人的一生。在栀子花由梦里到梦外彻底谢落的时候,女人的一出戏终于降下帷幕,像一种自然执行的秩序。我的孤独是在祖母离开的那天到来的,然后它在内心不断滋生,蔓延,缠绕与占领。
亲爱的少年,你或许不知道,七岁之后,我很少再说话了。我承认自己曾经患过自闭症,而且病得不轻。终日坐在屋子里,不与人说话,就如你所见过的那些关在橱窗里不能动弹的玩偶一样。它们摆着可爱而柔软的姿势,却在心里藏着无人可以读出的寂寞与忧伤。偶尔爬到屋顶之上,一只小脚总是在试探悬空的荒凉与地面究竟隔着几层微霜。月球巨大清亮,隐约间能看见凹凸的斑点,像地面上起伏的山峦。一个人困在迷境里,连脊背上何时爬进蜉蝣的昆虫都不曾察觉,微绿浅黄的身躯和鼻尖的气息轻轻张起又落下。
曾经逼迫自己不再对着孤独的境况倾诉衷苦,但还是在被月光切碎的往事里塌陷了情绪。
那个永远只会坐在角落看别的孩子唱歌而傻傻鼓掌的我,那个走在路上经常被车辆前灯照出瘦黄面庞的我,那个在公交车上被好多人的鞋子踩疼脚却从不吭声的我,一直让孤单和平凡成为自己的特色。
而直到现在,我还是很难习惯人声如潮的闹市、街衢、广场或者小剧院,觉得热闹真的只属于那些狂欢的人,与我无关。身处他们浩大的队伍中,我所能感受到的只是满满的空虚、无奈、寂寞和张皇。毛孔会不自觉冒出汗粒,手心会无端地痛痒与颤抖,我把它们定义为孤独的症状。
在细如蚊声的低语中,夜晚漫长地围坐在我们身旁。我们宽敞的内部不该被孤独所占领。我们要用新的月光照亮横亘在自己与希望之间的石头和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