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
——《仁王经》
樱桃是愈发得厌恶裁缝了。不过是立秋,裁缝已披裹了军大衣,将掉毛的矬领箍住短粗的脖颈。一张窄瘪的核桃脸被窗棂打成细小的碎格,偶有光斑飞蛾般浮游,她就慌乱着用掌心去遮闭。她手上戴着副线手套,这样终日匍匐在“飞人牌”缝纫机前,“歌德歌德”地踩着踏板,永远不知疲倦。旧款的阿拉伯睡袍早就不缝制了,县服装厂破产了,沙漠里的阿拉伯人民再也穿不到桃源镇的睡袍了。裁缝现在接的都是零活,春天裁风衣,夏天剪旗袍。虽然活比以前少了,饭量却大了。她吃饭素来香甜,从来都是副低眉耷眼的肃穆神情。在裁缝看来,每天能吃到大米白面,能喝到鸡蛋紫菜汤,能烧得起煤气,无疑是上苍的恩赐。樱桃常常看到她端起草莓剩的碗底子,伸出猩红的舌头舔来舔去,同时嘴里发出急促的、响亮的咀嚼声。那一日樱桃看《动物世界》,便想,裁缝多么像只食欲旺盛的豺狗。
裁缝戴的那副线手套,本是樱桃为罗小军织的。班上的女孩都在为男生织手套。细绒毛线很便宜,八毛钱能买一小绦,色彩极明丽,有暗紫,有艳黄,有朱红,还有果绿。樱桃选的是素黑。她觉得罗小军如果戴上露手指的黑手套,就更像个小流氓了。器具也简陋,不是闲妇们织毛衣用的棒针,而是纤细的竹针,一尺有余,在手指间穿梭缠绕,即便上课时在抽屉里编织物什,老师在讲台上也不会有丝毫察觉。单是双手套,旁人四五天就完工。樱桃不行,她的右手还似先前那样,三根手指鸭蹼般纠结在一起,做起针织类的细活很不便当。她织了足足半个月。
罗小军还没初中毕业,就去新疆当兵了,樱桃便没机会将手套送他。即便罗小军不当兵,又能怎样呢?以前他疯了似的搞收藏,樱桃曾托煤矿工人买过不少张交通地图,有南京的,上海的,有巴黎的,伊斯坦布尔的,甚至还有张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攒了一捆也有了,他不照样没要?罗小军临行那日,樱桃倒是去偷偷送了。家属们都聚在县武装部门口。先是衣着鲜艳的农民舞龙狮,后是新兵代表发言,再是个唇边缀了颗桑葚般大小黑痣的中年男人 “嗯啊”着无休止地演说。新兵蛋子都穿着没肩章的军装,戴着樟脑味的军帽,一撮撮绿硕的萝卜樱子似的。樱桃混迹人群中,睁了鼠眼寻觅罗小军。那几百号人模样也不太像,瘦得瘦肥得肥,可偏望不到罗小军。樱桃垂着头,坐到花圃边来回摆弄着线手套。刘若英了下她肩膀说,我们走吧,我们走吧,好冷啊。刘若英是来送黑皮的。黑皮高三没读完,要去旅顺当海军了。
刘若英生得氄,又有点窝胸,便显得有些许的驼背。她小头小脸,眉寡目淡,已经念到高一。她早不在体育队练长跑了,也不再热衷舞蹈。五年级时,她有双粉红色猪皮童鞋,是她父亲到苏州出差时买的,写完作业,便在门口的煤渣路上跳新疆舞。如今她迷上了音乐。她父亲请了位退休的音乐老师,每个周末教她拉手风琴。“烦死了,”她时常对樱桃嘟囔,“我想学弹吉他,我爸偏让我学手风琴。他怎么一点都不理解我?烦死了。”
烦死了的不光是她,还有樱桃。对于新近搬到家里的那个陌生男人,樱桃老觉得别扭。煤矿工人失踪两年了。不是死于矿难,也不是罹于车祸疾病,而是失踪了。古冶矿的领导来过几趟,警察也来过几趟,都跟裁缝问些细情,却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煤矿工人倒是有个弟弟,据说在南方一座城市的动物园里当管理员,不过一封电报过去,却全然没有回音。总之,那个黑糊糊、满脸须髯、一推门就将裁缝按倒在床的男人再也没回过家。隐约听人说,他搞了矿上某工头的老婆,被人砍了手指蹽东北去了。在樱桃印象中,那些落魄的人,似乎都会坐着火车逃往东北,仿佛那里是世界上最安全最明亮的地方。樱桃还记得小时候,矿工常带切糕回来,切糕上镶着金丝小枣、葡萄粒、芝麻跟亮晶晶的碎煤渣。他还偷偷送过她一双丝袜,一管口红,一方丝巾,当然,那是樱桃上初中之后的事。
现下这男人是镇上的鞋匠,住在另一条街上。以前樱桃倒没怎么见过。一脸的碎麻子,鼻毛耷拉到人中,嘴唇呢,满是那种只有过度饥渴才生成的碎皮。用媒婆的话说,这是只没尝过女人味的老童子鸡。倒也不是身体有什么毛病,那年月家里成分不好,地主出身,又没有兄弟姐妹掫扶,一拖两拖就拖成了老光棍。只是个修鞋匠,可不吸烟不嗜酒,平生最喜欢的事就是攒钱,虽说只是块八毛的生意,可终归还是生意吧,手里肯定是有俩仔的。再说了,平生没贴过女人的身,如若尝了女人的鲜,定会知晓女人的好,不怕他不疼两个孩子。裁缝边穿针引线边点着头,算是应了。鞋匠送了两千块礼钱过来,过了几日,用三轮车把行李搬过来,草草摆了桌酒席,将媒人和邻里请来,喝了几盏酒,算是“倒插门”,正式做了裁缝家的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