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育过麦琪吗?
麦琪三岁时,对房间的事物,抽象地讲,是对这个已知世界发生兴趣。另一方面,她竭力感知她从不了解的东西。她总是盯住床单上庸俗的花纹,犹如纯正的观察者使用目光,试图开解有关的图案、设计原理、布局与主题、方格黯影、重叠回现的花朵、迷宫似的缠绕直线。后来她自发性地将目光转移窗外:也许冥冥中她觉察出窗外的风景更具有色调和诱惑的力量。冬天飘着雪,她会问,爸爸,下糖了。太阳出来,雪化了,阳光一撮撮射进,像实物那么具体,笼罩住漂浮的冷静灰尘。麦琪坐在劣质地毯上,伸手抓阳光,后来她发现,阳光还可以被亲吻、被她随心所欲的撕扯。不仅如此,阳光还能柔软地抚摸她冰凉的脚趾。她试探性地伸张双臂,妄图将阳光永久性地据为己有:她是个不折不扣的长着透明双翼的天使(只有这时回想时,我才挖掘出事情的本质)。
可当时我对她的好奇新无所谓。再到后来就搀杂了愤怒。她五岁时爱搂紧我的大腿根,闻裆部的气味儿。这令我不知所措。她甚至伸翘着小拇指,对我独特的生理构造兴趣大增,小眼珠冒出热情的探询,问,爸爸,这是小鸡鸡吗?
我从未教育过麦琪么?我不敢做个完美的父亲。我不得不放弃对孩子的教育,因为我找不到教育的确凿方法。我只好盯着她笨拙地走路、吃米粒、拉稀屎,一点兴趣都没有。等她六岁时,她讨厌李小萍的关怀了。她总是不耐烦的嚷嚷,我自个系鞋带!我不让你给我洗脚指头(她深深爱上了大声讲话的形式)!而且她的兴趣明显发生质变,迷恋上了言情电视剧。当男1号吻女1号,女2号,女3号,或者跟她们其间一个搂抱着滚上床板(要么是办公桌、草地、洗手间明亮重叠的镜子),麦琪扭动着脖子,自言自语叨叨,他跟她结婚吗?等言情电视剧结尾时,麦琪高兴地说,哎,他跟她终于离婚了。她让我恐怖。我不敢再承认这个孩子是我的精子和一个欢乐女人的卵子中和产生。她那么聪颖,比李小萍还要像个世俗女人。
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到酒吧觅食。我体会到了我虚伪、矫柔造作的热情。这热情激起了我某些真实的念头。麦琪六岁时我迷上了摩根族女人朱朱。朱朱总是使用撰史者毋庸置疑的语气,从容地描述族人的迁徙史。她的证词毫无历史书惯用的那种沉淀着破铜烂铁的金属质感,所以并不讨厌:
两个世纪之前,摩根族领袖率领族人,赶着牲畜、拉着帐棚越过丰色山,逃亡至大兴安岭一带,开始了他们颠沛流离的旅行。关于这次秘密迁徙,丛未见诸史书。而且逃亡的缘由颇为费解,据说是源于一场瘟疫,或是摩耳族的大规模入侵(屠杀是谣言)。总之这群以狩猎为生的神秘旅人,便是朱朱的祖先。朱朱见我不信,从内衣掏拽出一枚铃铛,机制巧妙地玩于掌心。“我是女巫”,她沉思着说:“我是摩根族的最后一位女人,我的使命就是马不停蹄的旅行。”
她十九岁。跟朋友蹭饭,主人叫了两位小姐。本来是另一位陪我唱了首粤语歌,又磨磨唧唧喝咖啡。这时朱朱围上来咬紧我的耳朵,问,先生贵姓?我说,我叫阿三。她就笑了,接着问,哪里揩油水?我说我是个卖猪头肉、猪下水的个体户。她拧把我的手说,你长得真帅,I WANT TO FUCK YOU !后来她索性捏捏我的腮帮子说,听明白了吗?我是个大学生,想和你做,你信吗?
我像个粗糙的屠夫骑上一只老母猪。慌乱中我忘记了戴避孕套。一具肉体操纵着另一具肉体,在狂热的黑暗中像两尾鱼那样夸张的交尾。我们实验了十三种作爱方式,其中一种颇具创新意识(几年后我在马龙.白兰度1969年主演的《巴黎最后的探戈》中,惊异地发现了他也有同样的要求。他的脸很痛苦,又如此清澈),我被弄得生疼,呻吟不止。朱朱只是不停哆嗦,像是心脏病复发了。我趁势打住问,你真是摩根族人吗?她接着颤抖,舌苔的每块肌肉都被卸掉似地瓦解了。后来我摸索着拉开灯,她已经裹着毛毯逡巡着我。她那么像朵初夏的紫云英。我一阵揪心的恶心。她说话的声音在房间里奇妙地盘旋,我甚至在想,她是个多么幼稚的妓女呀。
她漠不关心地说,刚才是莱达和天鹅在作爱呢。见我不语,她补充说,《莱达同天鹅在作爱》,希特勒最喜欢的一幅画啊。这个颠狂的双性人强调,在千百万人群中间……必须有一个人站出来,她有着强大的力量,能够拯救人类的精神.....朱朱叹口气补充道,这德国孩子别看喜欢哲学和文学,却有语言障碍,说话老是太监娶媳妇那么不实在,其实说白了,他的意思不就是,她装扮出调皮的模样,吐吐舌头说,这个肮脏世界需要高尚的妓女吗?
我说放屁。说实话我讨厌关于法西斯的一切话题。我对德国人向来不抱什么好感,不像我们站上的某些铁杆球迷,迷德国这辆“老战车”迷得发疯。
她沉默了。或许她的本意只是开玩笑,因为我们干完事后发现彼此都很尴尬。然后她突然问,我们跳支狗屁华尔兹,好吗,儿子?
她第一次唤我“儿子”。我没有反驳。她嘴里念叨着一支老派英文歌,歌的节奏像雨滴流过房檐那样舒缓、干净。我就搂着一位妓女的乳房,沉闷地老套地憋脚地跳起了臆想中孤淋的英式华尔兹。我知道我还活着。她的身体仿佛失确了重量,或者说像缕丝绸柔软抽象着旋转。我咬着她的耳垂。我确信我当时拽着具女性木偶,疯狂地摇摆在U型国道。辆辆机器绕过我们夜奔。我尚未来得及敬礼,一簇簇午夜的萤火虫就慌张着飞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