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结婚时,一种廉价的喜悦确乎打动了我。本来我想让她怀孕后再结婚,那样在极短的时间里,我便能拥有一个比较完整的家:老婆和孩子。这种想象以失败告终。李小萍还是个倔强的姑娘,她愤怒地抵御我,等我灰心地推开她,她就抱住我的腰,吱吱呜呜向我道歉。这位工厂女工向我道歉的方式比较独特:她强迫为我洗脚。她蹲曲着干瘪小腿,意气风发地褪掉我的皮鞋,再扒掉我的袜子,目光中孕育着母亲温柔的暴力。我的脚趾被她搓衣服那样揉过来揉过去,打两遍“双喜牌”香皂,用一条白毛巾擦拭干净,再象个哺乳期的母亲抱着我的脚踝。我的脚板能触听到她“咚咚”敲鼓的心脏。其实我更乐意抵顶她膨胀的乳房。她总是闹不清我到底要些什么。这方面她相当迟钝。
我们小心翼翼地做爱。最后的时刻来临,她就咬住我的肌肉。她并非馋嘴的女人,但她还是这样做了。等她怀孕时我们俩逛超级市场,她疯狂地购买婴儿用品。由于从未做过妈妈,她采购的物品都非常滑稽可笑,具有某种普遍的象征意味。未来孩子的母亲最喜欢形形色色的尿不湿,从“小鹿牌”、“丑小鸭牌”到“路易十六超强纠错尿不湿”,她都表现了极大热忱。我们甚至购买一辆婴儿手推车,预计等孩子长到一岁半,可以由她用来在春天的野地里散步。由此可见,李小萍不是个目光短浅的女人。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改变了我们本来已经糟糕的生活。
孩子生下来时,被李小萍搂在乳房上。望着这个由我和另一个女人创造的小动物,我称不上失望,更谈不上甜蜜。她那么丑,一张小脸布满忧伤的皱纹。这只小耗子弄不懂发生了如何的变故,还不清楚她将拥有一个市侩庸俗的母亲和一个患自闭症的父亲。等麦琪八个月时,她赤裸着屁股床上爬过来爬过去,不知疲倦,很多时日她吮吸住李小萍的乳头,表情饥渴、贪婪,她那么小,又柔弱着光滑、肥胖,肚脐眼儿象是南瓜蒂,又丑又抽象。
还好她的生长是具体的,象很多孩子那样,她适应了床、尿布、房间的光线,一个女人丰腴的肉体、炒菜时植物油滋怪响的杂音、夜鸟咕咕哀鸣的冷酷气质、电视机里鲜艳刺目的COLOUR、一个男人踏拉着短裤焦躁走动的神态。李小萍从未产生过把这具肉团培养成天才的光荣梦想,所以麦琪的吃喝拉撒睡充满了庸俗的步骤:爬行、呀呀学语、 蹒跚学步、识别具体事物、感知变化的场景,人物,季节、凝聚思维的力量、简单发表言论。她还学唱一段民间小调。她唱:
野芦苇/空又长/夏天盛开小绿帽/秋天飞出黄衣裳/冬天是个乖小孩/光着屁股走四方呀寻爹娘呀哎呀哎嘿呀
我总是回忆不起李小萍教育孩子时,我在哪里呢?
我承认我不敢做个完美的父亲,我没有行使我逻辑上的教育权。我倒记得麦琪2岁那年我老值夜班。我由于年轻,不停地向过路司机敬礼。那阵我早就不是朝气蓬勃有野心的男人了。我机械地站岗,冬天下雪,我裹紧臃肿的棉大衣,专心想些不如意的灰暗生活。我从来搞不懂要做点事。使自己兴奋,让别人也达到高潮。我孤陋寡闻,从不看《新闻联播》,因为我以为那些粗制烂造的信息,无疑是这个太平盛世憋脚的注脚(领导们不停地开会基层视察反腐败形势一片光明某某出国某某去世国外又发生战争恐怖组织杀害了非占领区巴勒斯坦移民),除此之外,不具有任何真实的价值。一个男人单纯守候着辆辆寒冷的汽车停驻、交钱、又狗屁獠慌地逃逸。我还认识许多走U型国道的年轻司机。如果是男人,他们通常打玻璃窗递根香烟。说实话香烟的味道在下雪天相当好闻,罂粟花扑天盖地的绯红就流淌着浸染了通往天堂的旅程。我笑笑,对他们喧嚷道:“小心呀,别被车撞死!!”然后这些机器和生命在黑暗中沉顿成一枚枚萤火虫亮斑,仿若灶堂里的火星湮灭在河流的水纹之上,不经意,又缩略出委顿的神色。通常凌晨四点下班,我躲进值班室睡觉。大多时候没有睡意,欲望就慌里慌张夺路奔来。我总是在墙上的镜子里窥视到那个年轻男人腐朽的脸庞、野鸽子似的迷惘瞳孔、道具性质的虚伪睫毛以及一管旗帜鲜明的阴茎。我睁着眼睛,床单就那样湿漉漉地脏掉,最后一秒钟没有女人咬我的肩膀,我也没有捅入某个女人潮湿的房间,可快感是不言而 。我并不想念还在睡梦中的李小萍。
那一年我倒是被寄自美国的一张卡片弄得失去了方向。也就是那一年,关于阿三的消息重又出现在我平淡无奇的生活中。卡片的正面是个瘦长匀称的裸体男人。当然他背对我,性感的屁股仿若两半命运多舛的德克萨斯州苹果。毫无疑问这是个亚洲男人,因为他的头发是黑色,皮肤是香蕉黄。我还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松籽气味儿。卡片的反面蠕动着一行汉字(地址是英文):
我是衣阿华州
最红的舞男
这是阿三招摇过市的狗屁标识物,丝毫没有政治家的谋略和技巧。
阿三比我大两岁,少年时我们老挤一个被窝睡。他失踪已然多年。可他的失踪并未妨碍我怀念他身上松籽般的油脂香味儿。他还是个喜欢照镜子的美少年。他的抽屉底层、床板之下、被褥与毛毯空隙、孤儿用品专柜,甚至他的屁兜里,总是藏着掖着一面面菱形的镜子,到他离开孤儿院那天,他的镜子已够我们所有男孩瓜分。这令他得意非凡。我们总是肩并肩走路,给院长打扫房间、倒尿壶、叠床被、打汩汩冒泡的热水(院长患肠胃疾病,从不喝生水)。院长就说,你们上辈子,一准是夫妻吧?我们咯咯咯咯着傻笑,处于变音期的喉咙有点牵强滑稽,就跟春天时打更的布谷鸟差不多。
他最引以为豪的是面三面镜。我总想把它据为己有,即便是使用偷盗的手段也无所谓,因为它已成了我的心病。关键是从未有下手的机会。什么是三面镜呢?我那时经常为这种无能为力伤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