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谨俞对孩童终究还是抱有怜悯之心,所谓的牢房,也非那劳苦寒湿之地,不过是一间废弃茅草屋,倒是干燥敞亮得很。
张季儿似已失了神魄,独自蹲在房屋的角落里,听得房门开了来了人,也未抬头看一眼。
我靠近他俯下身,看见他瘦小的肩膀颤抖不止,口中喃喃念着一个名字:“晨儿…晨儿…”
纵然是他害了我,可我相信人性本善,这么小的孩儿,莫不是有了什么难处,又怎么会去这般伤天害理的事情。何况初见时他的眼眸那么清澈,拥有一双清澈眼瞳的人,心总不会是坏的。
我将手放在了他的发上,不想却被他一把甩开了,他如一只受了惊的雀儿般,不住的往角落里缩:“不要杀我,不要杀我,血…到处都是血…好多血…”
我心头一皱,定是那日赵谨俞怒极,命人在山上大开杀戒时,血腥的场面被他全看了去了。我放柔了声音,轻轻对他道:“季儿,你抬头看看我,你还记得姐姐是谁吗?”
他有些犹豫地抬起头,惘然地望着我:“…姐姐?”
我微微一笑,接着道:“你还认得姐姐,是吗?”
他愣了一愣,小小的五官忽的凑到了一齐,大声哭嚎起来:“姐姐…姐姐对不起…季儿不是故意的…是他们,是他们逼我…季儿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上前抱住了他,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姐姐不怪你,你将那日的事情仔细说给姐姐听听可好?”
他还是止不住的哭,许久才抽抽噎噎地道:“晨儿病了,病得很重很重,季儿没有法子,季儿既找不到药,也找不到吃的,季儿抱着晨儿在街上求了好多人,可是都没有人愿意帮季儿。后来有一个大哥哥,他说只要按他的话做,不仅能救晨儿的命,还会给我们一笔钱。季儿不知道大哥哥是坏人,季儿只想活下去…和晨儿一起活下去…姐姐…对不起姐姐…”
“晨儿?晨儿是谁?”
“晨儿…”他猛地停止了哭泣,眼睛亮得发光:“晨儿还在等我,我要去找晨儿!”
他瘦弱的身体突然间似乎爆发出无限的力气,推开我急急忙忙地朝门口跑去,赵谨俞见此一把将他揪住。
“放开我!你放开我!我要去找晨儿!晨儿在等我!”他变得凶蛮异常起来,使尽浑身解数要挣脱赵谨俞的束缚,可终是因为过于年幼,一切显得那样徒劳。
我站起来走到赵谨俞身旁,对他道:“赵大哥,放他走吧,他一定是有极为重要的事,我们也可一道去看看。”
赵谨俞思虑片刻,朝烟雨使了个眼色,手上的力道甫一松,张季儿就如离弦之箭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
烟雨领了命,立即使了轻功追了上去。
待了半个时辰,她回来了,言语间却有些犹豫。
赵谨俞问:“如何?”
“那孩子去了城外的一座破庙,庙里…庙里有一个四五岁的小童,怕是…怕是不行了。”
我忙拉住烟雨的手:“快带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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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林深深,那庙宇落座于郊外一角,屋檐已是破败不堪,烈日暴雨均难以抵挡,大约乞丐也不愿在此安家,却叫我们在里面看到了生活的痕迹。
张季儿怀抱一个比他更为年幼的孩童坐于干草之上,那小童应是的女孩儿,长长的发顺着肩膀柔柔的披着,皮肤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赵谨俞凑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神色一沉,回身朝我摇了摇头:“断气了。”
张季儿听了这句话,怒不可抑地吼起来:“你胡说!晨儿只是睡着了!晨儿睡一会儿就会醒的!”
换来的是一室的沉默。
他一滴泪都不掉,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的盯着怀中女童长长的睫毛,柔声唤道:“晨儿,晨儿,该起来了,哥哥回来了,你睁开眼睛看哥哥一眼啊。”他用自己的脸来回蹭着女童的脸:“晨儿,你冷不冷?哥哥给你暖暖。你是不是怪哥哥了?是哥哥的错,哥哥回来太晚了。”
“晨儿,你起来啊,哥哥给你买你最爱吃的糖葫芦串儿,哥哥给你买你最爱玩的拨浪鼓。”
“晨儿,冬天过去了,天气暖了,我们再也不会受冻了,你起来看看啊,外面日头可烈呢。”
“晨儿,你听,你听到了么?外面有许多鸟在唱歌儿呢,平日里,你不是最喜欢坐在树下听小鸟唱曲儿了吗?”
“晨儿,你太贪睡了。不过没关系,好好睡吧,哥哥陪你,哥哥再也不走了,哥哥永远陪着你。”
这一双兄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断断续续说的话却直教人鼻酸不已,烟雨不忍再看,转头低低啜泣起来。
我心中压抑非常,未想太多,开始使术,欲将自身元神分给那个女童。
赵谨俞见我此举,疑惑地问:“阿持,你做什么?”
“你忘了吗?当日你被困敌营时我告诉过你,我的师父是个江湖术士,可他教会我的不仅是术法把戏,还有救命的医术。”
望着我来来回回变化的手势,以及那些漂浮在空中的星星点点,他略感惊讶:“世上当真有能让人起死回生之术?”
我缄默不答,嘴角却矜着一抹苦笑,若真有起死回生之术,那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生别离之痛,爱不得之苦,我所施的术,不过以命续命罢了。只是,这女童…似乎已死去多时了…
一分神,气血上涌,我忍不住疼痛将逆血吐了出来。赵谨俞见此状忙扶住了我,他沉声道:“我虽不知道你行的是什么术,却知道一定是凶险万分,切不可再继续了。”
我望着张季儿的方向拼命摇头:“不行,我一定要救她。”
说着,我又抬手做了术式,却被赵谨俞制止了,他用他宽厚的掌心包裹着我的手指,望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她已经死了,阿持,人死,不可复生。”
我颓然地垂下了头,突然感觉一切都是那样无力。
张季儿似乎听不见周围的任何声音了,他紧紧抱着他的小妹妹,嘴里哼唱着不知名的歌谣。
“我们出去吧,这一刻,时间是属于他们兄妹二人的。”赵谨俞说。
烟雨听之,含泪点头,我却只呆呆愣愣的,由他牵着出了庙。
外面日头果然很烈,春光乍泄,万物复苏,温暖寰宇,可这一切都与庙里的女孩没有关系了。她没有等到春天的到来,而张季儿,从今以后的每一天,心中都会有一块寒冰之地,那块地方,也没有永远不会有春天了。
“我曾私下派人探寻过,原来从前常山城中是有张氏医馆的。张氏夫妇感情和善,育有一双伶俐儿女。只不过两年前被卷入战乱,二人不幸故去了,留下的儿女因着无人照料,过得是流离失所的日子。至于那伙强盗,平日里干的就是贩卖人口的勾当,想必那日不仅要绑了你,还打着事成之后把两个小孩也卖走的算盘。张季儿年纪尚幼,定是救妹心切,才会遭了匪贼的道,如今落得这样结局,实在令人唏嘘。”赵谨俞叹道。
我喃喃道:“他应怨我,若能早些让他回来,或许他的妹妹尚有一线生机。”
烟雨眼睛还是红红的:“阿持姑娘别这么说,这事不怪你,是张晨儿的命数如此,只盼她来世投个好人家,和和乐乐的活一次。”
赵谨俞沉吟道:“我会将张季儿好好赡养,若他愿意参军,我便亲授他武艺,若他无此意愿,我便给他找家良善的人家。”他面上多了一抹凝重又庄严的色彩,目之所及处是远方望不见尽头的古林:“当世所受战火荼毒的平民又何止这张氏一家?百姓民不聊生,官宦腐败懦弱,故而我早在心中立下誓言,只要谨俞活在这世上一日,定要拼尽全力平家国祸乱,铲奸佞小人,还百姓安康!”
忽然间起了风,林中哗哗的声响此起彼伏,初春的风儿挑剔地钻进衣袍间,惹人颇觉寒得刺骨,却不改他一身正气浩然,也不改他眼中深刻的坚定。
“赵大哥果然心系百姓,与赵大哥相比,阿持现下的心思就过于小气了。”
他转过来望着我:“哦?那你现下在想什么?”
我抬起头,深深吸一口这林间带些冷冽的气息,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阿持也想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