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者
王文川(1918—2009)——时任88师524团1营重机枪连机枪手
杨养正(1914—)——时任88师524团1营1连1排排长
编导手记
对于王文川来说,历史是一条长河!
河那边,1937年的炮火声犹在,困守四行仓库的数百条汉子决心一死;
河这边,北京二环路一栋破旧的房子里,呜咽的口琴声断断续续,行将就木的老人只剩下一个孤独的背影。
如果把两种声音做一个诠释,那这交织在一起的旋律就是一段跨越70年的交响曲。
这声音让我变得沉默。
人生总有荒谬之处,活着并不意味着幸运,死去也不仅仅只是悲剧。
从在坚守四行的第一刻起,“八百壮士”们就抱定了血战一死的决心。团长曾在四行仓库的墙壁前,用一根木炭留下了自己的遗书:我们是中华民族的子孙,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我们存在一天,决与倭寇拼命到底。
这一刻,他们无惧无畏!
然而,命运给他们的人生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他们活下来了。
我固执的认为,如果这一刻他们战死了,那他们将是一群勇敢的人!如果他们选择活下去,那么他们将是一群伟大的人。因为他们每个人都知道,活下去的屈辱与艰难。勇敢与伟大,在这一刻需要更多的勇气做出决断。
作为“八百壮士”中的一员,王文川和他的战友们一直在坚持活着。在1937年的炮火中坚持;在孤军营与日军的抗争中坚持;在巴布亚新几内亚的荒岛上坚持;甚至在解放后的新社会里、在文革的热潮中、在开放后的人情世故下,坚持,然后一个个的离去,又一个个的被遗忘。
这是个让人难以面对的事实,却又如此的清晰可见。
王文川一直在隐瞒,隐瞒自己的身份,隐瞒过去的历史,甚至是面对自己的子女。他沉默寡言,脾气古怪,性格暴躁不近人情。
为什么?
我一直在寻找这个答案,王文川的长子王家宾也在寻找。当王家宾搀扶着自己年迈的父亲再次回到四行仓库时,哭倒在团长谢晋元雕像前的父亲已经告诉了他答案。而即便是了解了“八百孤军”的前前后后,我依然没有找到答案。
在节目即将完成的时候,2009年12月7日凌晨2点30分,王文川带着他的口琴声,带着对老团长谢晋元的无比思念,带着将近七十年的永恒记忆,带着再去四行仓库的最后愿望,永远的告别了。
我知道我一定会听到这个消息!但这一刻我并不悲伤。
——编导张冬
1937年8月9日,日本海军中尉大山勇夫在虹桥机场与中国守军发生冲突后被射杀,日军随机以此为借口向上海增兵。8月12日,调集淞沪的日本军舰已达三十余艘,海军及陆战队一万五千人。与此同时,京沪警备司令张治中率第87师、第88师,到上海杨树浦及虹口以北布防,战争一触即发。
8月13日上午9点,日军陆战队的一个小队冲进上海横滨路宝兴路地段对中国军队开火。零星的战斗持续到晚上,第二天一早,国民政府发表《抗战自卫书》,宣布中国绝不放弃领土的任何部分。当天上午,中国军队主动发起了进攻。
淞沪会战爆发。
此次会战,国民党投入了包括德械师最精锐的36师、87师、88师在内的所有精华。这是中日军队之间的首次主力会战,也是抗日战争中规模最大、战斗最惨烈的战役,交战双方总共投入近百万兵力,在三个多月的时间内激战于以上海为中心的长江三角洲地区。
王文川跟随88师[88师:1927年,蒋介石向欧洲陆军强国德国寻求军事援助。1933年,德国开始帮助中国建立军事工业,装备精良,训练指导有素,这就是国民党60个整编师方案。王文川所在的88师是在整军过程中少数接受过全部德式装备和德国顾问系统训练与指导的部队之一。这些经过整军的德式师堪称中国近代史上最现代化的陆军,在抗战初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来到了上海,作为全副德式装备的88师524团的一名重机枪手,这一年,他十九岁,当兵满四年。
从1937年8月13日开始,他的手就再也没有离开重机枪。
战斗打得激烈,国难当头,曾经交战过的各个派系的部队握手言和,从不同的地方赶赴华北和华中前线。狭长的淞沪战场上云集了七十多万中国军队,几乎调动了当时中国所有兵力的三分之一。在一派沿江平原的淞沪战场,没有任何可以防守的天然屏障,从全国各地仓促赶来的中国军队,全凭血肉之躯,经常整连整营地战死。
这样的战斗持续了七十多天,但上海终究还是没能守住。
1937年10月26日,中国守军被迫转移。攻占上海城区后的日军,先推倒了孙中山的塑像,随后到处悬挂太阳旗,上海浓烟翻滚的天空中,唯独没有了中国的旗帜。
上海唯一一面国旗飘扬
1937年10月27日清晨,一伙日军沿着苏州河边一路搜索前进,下午2时,当日军大部队接近四行仓库时,突然枪炮声大响。原本以为中国守军已经撤走的日军顿时陷入混乱,留下了八十多具尸体仓皇退去。那一天,上海市民十分激动,因为四行仓库里还有一支部队留下了。
日本全面侵华后,国民党政府即向国联呼吁制止日本侵略。国联建议召开《九国公约》签字国及其他与远东事务有直接利害关系的国家参加的会议,调解中日冲突。会议原定于1937年10月30日在比利时的首都布鲁塞尔召开。蒋介石希望在上海无论如何要有一支部队能够守到那个时候。1937年10月26日,刚刚升任524团团长的谢晋元[谢晋元(1905年4月26日—1941年4月24日),广东蕉岭人。1925年12月,考进黄埔军校第四期,历任国军排长、连长、营长、副团长、师参谋、旅参谋主任等。淞沪会战中领导“八百壮士”死守上海四行仓库,后为叛徒杀害,国民政府追赠陆军少将。
1947年上海市政府将上海北火车站到四行仓库的这条路改名为晋元路,将与孤军营一墙之隔的胶州公园改名为晋元公园,并将附近一所中学改名为晋元中学。1982年,谢晋元的墓迁至上海虹桥宋庆龄陵园的右侧。]接到任务,88师师长孙元良命令他死守上海最后阵地,吸引日军,掩护闸北地区友军撤退。
位于苏州河北的四行仓库,因为高大坚固,并且紧临公共租界,易守难攻,被选为留守部队最后的阵地。当天深夜,团长谢晋元和营长杨瑞符带着四百多个弟兄,退守四行仓库。[四行仓库:
四行仓库是位于上海闸北区苏州河西岸的一座混凝土建筑,建于1931年,占地0.3公顷,深54米,高25米,是该地区最高的建筑,是大陆、金城、盐业、中南四家银行共同建设的储备仓库,遂被称为“四行”。四行仓库的西面和北面已被日军占领,东面和南面是公共租界。这种地形易守难攻,日军会为免于误伤租界而不敢使用重炮轰击和飞机轰炸。
抗战胜利后,四行仓库经改建至今仍然存在,部分空间被改为四行仓库纪念馆。
初到四行仓库时,有英租界士兵询问谢晋元带多少士兵驻守,谢晋元为壮声威答曰八百人。
“我们团长给我们训话,仓库在你们在,仓库不在你们就没了。”听了团长的话,王文川有些激动,团长都这么说了,他也豁出去了。敌人开始的攻击比较猛,王文川说:“他一开始是猛攻击,我们这三挺重机枪,还有几挺捷克式的轻机关枪,一共五挺,打得他们抬不起来头。”在猝不及防后站稳阵脚的日军,很快就出动了大炮战车,不分昼夜地进行波浪式的攻击,一场生死搏斗开始了。
王文川说:“可是我们也不怕,他那一动,我们就发动重机枪‘嘎嘎嘎’,一带就是二百五十发。”当时,团长谢晋元经常身上带着左轮枪,爬在地上检查。“谢团长就怕我们不打,谁要是不打,掏出枪就毙你,那没说的。”
在四行仓库旁边的三间砖瓦房上,88师524团1营1连1排排长杨养正带领他的弟兄们用手榴弹专打坦克,封锁敌人的冲锋线路。看到坦克被打坏了,恼羞成怒的日军把炮弹扔到了房顶上。那一次,杨养正的一只眼睛被炸瞎了。
孤军抗敌的士兵们打得很艰苦,进入四行仓库的第二天,日军就砸断了仓库的通水设备。仓库里存有黄豆、绿豆、高粱等粮食,但为了不让敌人找到目标,大家不敢生火,饿了就吃生米,渴了就用枪筒子装一点水来喝。王文川说,那时候没办法,但通常也不觉得饿。
谢晋元知道自己带领的这支部队已经深陷到几万敌人的重重包围圈当中,突围已经不可能,他走到一面墙壁前,用一根木炭留下了自己的遗书。
我们是中华民族的子孙,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我们存在一天,决与倭寇拼命到底。
上海失守后,四行仓库周围插满了日本侵略军的军旗。11月29日凌晨6时,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在军号声中高高升起在四行仓库楼顶。原来在28日夜里,刚满十八岁的中国少女杨惠敏,穿越过横飞乱舞的枪弹,给孤军送来了一面青天白日旗。没有旗杆,临时用两根竹竿连接扎成;没有音乐,只有一两声冷枪声;没有壮观的场面,只有十几位军人肃立敬礼。在数万日本陆海空军围困中,上海唯一的一面中国旗帜升起来了[对于八百壮士守卫四行仓库这段历史,从1938年开始,先后有两部电影表现了这场英勇的战役。女童子军杨惠敏泅水渡江为八百壮士赠旗的这一细节,也成为了电影的亮点。1975年,由丁善玺导演拍摄的台湾版《八百壮士》中,刚刚出道的林青霞成功塑造了杨惠敏的角色。]。
关于杨惠敏送国旗的前因后果,在历史上有很多不同的版本和说法:
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名医陈存仁的说法是“当时租界是中立区,上海本地人、各国记者、商人都站在租界这边隔着苏州河观战,看着日军对四行仓库的国民军狂轰滥炸,却无法前进一步,十分钦佩。这时有个懂军事旗号的人,自告奋勇向对岸的孤军打旗号,问他们需要什么紧急的援救物资,对方旗号回答‘什么都不要,只要一面国旗’。大家知道后,一时也无法送过去。忽然有一个女童军叫杨惠敏的,用油布包着一面国旗,勇敢地跳下河去,冒着枪林弹雨泅水过了河,将国旗送到国民军手里。?”
当时著名的战地记者曹聚仁则说,杨惠敏是受国民军指派将国旗由此通道送到了四行仓库,并无任何冒险之处[杨惠敏献旗一事真相究竟是什么样,恐怕已经无从知晓,但这面唯一的中国旗帜给孤军和上海市民带来的鼓舞却是前所未有的。这面特殊的旗帜现存于台北市国军历史博物馆。]。
谢晋元之子谢继民在《我的父亲谢晋元将军》一书中称,采访了杨惠敏本人后得出的结论是:1937年10月28日一个上午,和大部队失去联系的四行孤军用电话和市商会临时办事处通话,要求送一面国旗和补充粮、油、烟等给养,准备持久抵抗,决不投降。商会秘书严谔声先生当即召我嘱咐童子军团设法完成任务。
谢晋元与众将士坚守四行仓库四天四夜,击退日军六次进攻,毙敌数百人,被当时的报纸媒体称做是八百壮士。战士们守了整整四天四夜没有休息,经常说着话就睡着了,脸上都是黑泥,都认不得彼此的模样了,但也不知道辛苦。
然而,就在壮士们四个昼夜不曾合眼,边战斗边修工事,准备与敌人作长时间的殊死决战时,10月30日统帅部命令孤军停止战斗,退入公共租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