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乐寺平时便有花会,此时海棠盛开,来游玩的有不少大家太太小姐,并那些吟风弄月的贵族公子们。原是林家的人过来打过招呼,寺里的方丈早就预备好了房间,随没想到有这么多人,但凑合一下,也很体面了。
各家又都带了自己的茶点果子,丫头婆子们收拾上来,满满的摆了几桌子。
老太太和冯太太,梅太太三人一桌在上面,下边叫宝玉坐下手,黛玉便跟贾府的三个小姐并宝钗坐在一桌,另一桌设在下边,便是冯家和梅家的两个儿媳妇和李纨。
众人略吃了茶,又进了点心,贾母和两位太太说笑,黛玉便拉着惜春悄悄的出去,往后面院子里赏海棠去了。宝玉见她们出去,便跟贾母撒了个娇,忙忙的跟出去,探春那里甘心落后,见黛玉出去,她亦拉着宝钗的手跟出去。
一株株高高的海棠树,一簇簇柔美的海棠花,粉红,艳红,粉白,淡紫,各色都有,一团团的开在枝头,十分的繁茂可爱。黛玉一时看住了,又想起自己屋里那两株白海棠了。心道:“终究是洗尽铅华的颜色最美,这么多艳丽的花儿,总是觉得不够好,比不得那两株白海棠。”
探春一时诗性大发,非要拉着宝钗作诗,因她知道宝钗要进宫待选公主郡主的侍读,自然是饱读诗书的,所以便不放过她。
宝玉亦在一边撺掇,惜春便道:“你们做你们的,别算我。”
宝玉那里肯依,无奈惜春就是不肯,最后只得放过她,到底黛玉没有搪塞过去,被宝玉拉到一起。
于是大家都静静的思索,不多时都有了。探春先兴致勃勃的将自己的念出来,众人都说很好。又问宝钗,宝钗也只得做了一首。然后大家都催黛玉,黛玉少不得把昨晚的诗念来搪塞罢了。
大家又品评了一番,探春喜欢宝钗的诗,而宝玉喜欢黛玉的诗,惜春看着他们争来争去,心中不耐烦,便劝道:“不过是玩罢了,谁还认真去当什么诗人?二哥哥和三姐姐都消停消停吧,你瞧,那边有人过来啦,咱们还是回去吧。”说着,惜春便拉着黛玉的手回去了。
宝玉尤不足性,只在花间留恋。宝钗侧目瞧见那边来人原是一群公子哥儿,瞧那阵势,亦不是贫寒之家,便放慢了脚步,和探春一起,静静的听那些人说话。
可巧那群人都认识宝玉,一个穿石青色箭袖蟒妆锦袍的公子见了宝玉站在这里,便跑过来,拉着宝玉问道:“这不是宝二爷吗?”
宝玉一愣,即刻笑道:“原来是冯世兄,怎么没跟令堂一起来?倒自己同几位朋友来了?”
“哎呀,母亲在这里吗?我却不知道呢。”那人正是冯紫英,听了宝玉的话,便唬了一跳,又道:“母亲知道我来这里,定然一顿好骂,少不得,我进去行礼请安吧。”说着,便转身同同伴告了罪,同着宝玉去那边屋里。
宝钗此时正和探春躲在花荫里,听了这话,便悄声问道:“这个紫英,是不是就是给东府小蓉大奶奶荐了一个郎中的冯公子?”
探春笑道:“可不正是他呢,宝姐姐怎么知道他?”
“原来我哥哥常提起他,所以隐约记得,听说此人倒是个随性洒脱的,功夫也好。”宝钗淡淡的说了两句,便让探春羡慕不已。
“宝姐姐真格儿的是姨妈的好军师,连大哥哥的事情,也替姨妈管着。”
“哎,妈妈上了年纪,哥哥又那样,我不管又能怎样?”宝钗轻声一叹,那声音简直让人酥到骨头里。
却不知那边几个冯紫英的同伴,早就把这些话听进了耳朵里。
你道那几个人是谁?却是北静王水溶,梅翰林的儿子梅无香,和薛家的公子薛蝌。
听了这些话,别人犹可,唯有薛蝌心中不自在。他早就隐隐看见自己的堂姐在那边和林姑娘等人一起对诗,那诗倒也罢了,不算辱没了祖宗,只是不该诋毁他人,且听见有年轻男子走近,不知快些回避,反而磨磨蹭蹭躲到花荫里听人家说话,着实不成体统,于是只装着没看见一般,躲到了众人身后。
不多时宝玉和冯紫英依然说笑着过来,二人还在欢快的谈论着什么,与大家见了面,宝玉才看见北静王亦微服在此,忙上前告罪。北静王便笑道:“不过大家一起游玩,论那么多做什么?”
宝玉见北静王不在乎,心中便放松起来,又有贾母之话,让他同那些公子们自去玩,只别迷了路,过会子回来就罢了。宝玉见了这些人便像没笼头的马,哪里还顾及许多,便同众人往远处走去。
宝玉等人渐行渐远,宝钗方收回了追随的目光,淡淡一笑说道:“没想到在这里站了这么久,脚都酸了,咱们也会去喝杯茶吧。”
探春亦觉得腿酸,二人回了禅房。
进门来,却见黛玉正偎依在贾母怀里,小声的说着什么,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宝钗便笑道:“林丫头又说什么笑话?偏等我们不在的时候说?”
“哪有什么笑话,不过是逗乐子罢了。宝姐姐怎么才回来?可是被花神给绊住了?”黛玉掩嘴一笑,轻声问道。
“真真颦丫头,说的这是什么话?”宝钗便一阵脸红,但贾母在一边,又不好怎么样,只得忍下心中的怒气。
贾母见宝钗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便呵呵笑道:“宝丫头别生气,我们正在说一个花神的笑话,偏你跟三丫头进来了,玉儿才顺口这么一问,却没有说你怎样的意思。”
宝钗听了这话,便觉得脸上有了些光彩,不再跟黛玉计较,又笑道:“不过是玩话,那里就认真起来,当真那样,我们姐妹平日的玩话也多了,生气还生不过来呢。”
“到底宝姐姐,真真大气量,若是我,再不依的。”惜春便凑过来,晃着宝钗的胳膊笑道。
然宝钗听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讽刺的样子,但面上又不得露出来,只得又忍下这口气。从此之后便把惜春和黛玉归到一起,在心里打了个记号。
却说宝玉同几个北静王冯紫英等人一起穿梭在海棠花间,一时众人也是诗性大发,要作诗。众人都各做一首,轮到宝玉时,因一时爱慕虚荣,便将黛玉的那首诗吟出来。
“贾世兄这诗断乎不是出自你自己,只怕是拿了别人的来糊弄我们把?”北静王听完宝玉的诗,淡淡一笑说道。
“王爷慧眼,这的确不是小人的诗,只是刚听到这首诗,心里喜欢的紧,所以随口吟出。”宝玉忙躬身行礼道。
“这也没什么,原是咱们一时兴起玩玩罢了,不是自己的无无所谓,有好的,不拿出来大家一起鉴赏,倒也委屈了那诗。”梅无香亦看见刚才黛玉和众人在花间说笑,心中亦猜到了几分。
“恩,梅公子这话很是。”北静王水溶便索性笑道,“你还有什么好诗,何不一并说来,咱们也长长见识?刚才这首空灵清雅,的确是咏白海棠诗中的极品。”
宝玉心中得意,便把宝钗的诗也念了出来,又把探春和自己的都念出来,给大家品评。
“哎!这一句‘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倒也罢了,字面上的意思还好,只是不该诋毁他人。”梅无香轻声一叹,摇摇头说道。
“诋毁他人?如何诋毁他人?”宝玉听了,呆呆的问道。
“她说‘愁多焉得玉无痕’,不是诋毁他人吗?”薛蝌亦听出这句里,讽刺黛玉无事伤悲的意思,心中不快,便冷冷的说道。
宝玉一听,猛然惊醒,忽然感到宝姐姐讽刺的并不只是林妹妹,玉者,自然也有自己的一份,她这是在讽刺自己和林妹妹整日寻愁觅恨吧?宝玉一时心中也有气,讽刺自己倒也罢了,如何连林妹妹都说了,她失去了母亲又失去了父亲,怎么说是无端伤心呢,都说宝姐姐平日端庄大方,不想竟有这样的心肠!
众人见宝玉发愣,亦不好说什么,只各自把这空灵的诗句记在心里,又想着那个淡然抚琴,琴鸣‘天下第一香’的孤傲女孩。
恰在此时,却听见那边有奸笑怒骂之声,又有女子呜咽的哭泣之声,众人一惊,纷纷循声而去。
却见那边海棠丛中,一个白色衣衫的少年公子正打了一个纨绔子弟一记耳光,指着他怒骂,边上一个少妇在那里嘤嘤哭泣,春风中,尤显得娇弱无依。
“嫂子?怎么是你?”冯紫英一看,那哭泣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嫂子,心中一惊,忙过去问道。
“二爷……”那女子见了冯紫英,索性掩面而泣,更加说不出话来。
“这个混蛋放在拉着这位夫人意欲轻薄,被我瞧见,索性并不怎样。既然她是你的嫂子,那就没我什么事了。”白衣人转头看看冯紫英,淡漠的说着,转身欲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