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如今奉祖父之命,在外边帮着父亲做些事情,自然没有原来那样清闲了,凡尘俗务,甚是恼人啊。”薛蝌摇摇头,整日东奔西走,连读书的时间都少了,若是再联句,只怕依然不是这她的对手。
“所为凡尘俗务,不过是生存之必须罢了,薛公子何必自责?说到底,读书亦不过是那些人谋官取职的一种途径罢了,这世上,又能有多少个陶渊明呢?”黛玉笑笑,不以为意的说道,想想贾先生每每拿着四书五经上的句子来教导自己,那一股钻营之道有时真是让人佩服,父亲说,以他为石或可磨出利剑,黛玉每每想到此事便不由得苦笑。
“听姑娘一席话,薛蝌心中敞亮了不少,却是受教了。不过薛蝌还是羡慕那些读书人,刚才令尊大人亦说了,要荐我到梅翰林府上做个门生,这有这样,或许还可了却我的一番心愿。”
“如此,倒要恭喜薛公子了,听说梅翰林可是一代大儒,能受教于他,亦是一件幸事。”黛玉便微笑着对薛蝌一点头,看来父亲是真喜欢这个书生,从来不喜欢借官场引荐之事收拢人心的父亲,竟然破天荒的为他引荐梅翰林。
“这也是拖着姑娘的福,姑娘他日若有用得着薛蝌的时候,尽管吩咐就是。近日来姑娘劳乏不已,亦应该保重身子要紧,薛蝌还是告辞了,请姑娘多休息。”薛蝌亦对着黛玉一点头,便欲告辞。
黛玉原身子虚弱,又折腾了这大半月,此时有些不支,薛蝌亦是聪明人,这样的事情怎么会想不到,于是趁机告辞。
黛玉亦不苦留,只叫家人代送,自己只送到书房门口便住了脚步。
当黛玉转身回来,面对着北墙上的一副中堂发愣的时候,王嬷嬷正好收拾完了原来贾夫人的卧房,过来请黛玉去歇息,因见黛玉呆呆的站在内书房的门口,面朝里看着墙上那一副枫山烟雨图发呆,忙上前劝道:“姑娘,又累了大半日,也该歇歇了。”
黛玉忙回神,看看王嬷嬷,此时便觉得腿已经酸麻了,抬手搭在雪雁的手臂上,便一步步往自己闺房走去。
因为贾夫人的缘故,林家过了一个简简单单且凄凄惨惨的春节,林如海闭门谢客,外人一概不见。只在家同女儿闲聊说话,或者看书下棋。便是原来的旧友来了,林如海亦让管家以自己身体不适而打发了。
这日正月十五,正是看花灯的时节,圆圆的月亮从东方冉冉升起,温和的月光普照大地,扬州城里更是一副繁华奢靡的景象。
林府今年亦没有花灯,只让家人在下人房里挂了几盏彩灯,叫他们自去吃酒寻乐了,林如海便同女儿只在内室摆了几个素淡精致的小菜,一壶暖酒,父女二人一边相对而酌,一边说些闲话。
“爹爹,尝尝这汤圆,是我叫家人按照咱们原在姑苏老家时的口味做的。”黛玉一边将一小碟子汤圆递到父亲面前,一边说道。
“恩,玉儿也吃。”林如海拿着汤匙,自己吃了一个,点点头,说道:“味道是不错,哎!玉儿啊,昨儿收到京城你外祖母家来的书信,你外祖母的意思,是要接你到京城住些日子。”
“到外祖母家住?为什么?”黛玉听了这话,便放下了手中吃了一半的汤圆。
“你外祖母心疼你母亲,又十分的想念你,所以才来接你。”
“外祖母想念我?我们从未见过面,何来想念之说?虽说骨肉亲情,但此时女儿尚在孝里,没有抛却父亲,独个去外祖母家住的道理。”黛玉皱着眉头,不高兴的说道。
“玉儿的话,亦很有道理,但依着父亲的意思,你还是去住些日子倒好。”
“爹爹!为什么这样说?”黛玉不解的看着父亲,有自己在父亲的身边,或许还可解父亲一丝忧愁,如今为什么要让自己去外祖母家去?
“你外祖母的意思为父猜着了,她无非是想着,你娘没有了,爹爹只怕亦会续弦,到时若有新太太来了,倒是你在跟前受些委屈,不如将你接了去,一来算是见到了你的母亲,再者也叫你少受些委屈罢了。”林如海则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爹爹……”黛玉想问,母亲尸骨未寒,爹爹真的会续弦吗?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因为她知道,父亲和母亲二十多年的感情不是假的,父亲断然不会续弦,但外人悠悠之口却是堵不上的。
“玉儿放心,爹爹绝不做对不起你娘亲的事情,可是爹爹冗务繁杂,亦照顾不到你。哎!此事再商议吧,爹爹心里亦矛盾的很。”林如海摇摇头,他很想自己的女儿有一份快乐的生活,但又感到自己已经筋疲力尽,夫人已经走了,他恨不得立刻就跟着她去,只是可怜玉儿还小,此时又怎么忍心?
“爹爹放心,玉儿不离开爹爹,玉儿已经是大人了,玉儿会照顾好爹爹的。”黛玉看到父亲依然一副痛苦的样子,忙伸出小手,握住父亲的大手,劝道。
“玉儿……”林如海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看着这么小的孩子对自己说这种话,真的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爹爹,不如玉儿陪您下下棋吧。”黛玉见父亲伤心又起,忙寻些事情来转移爹爹的情绪。
“啊,算了,今天太晚了,玉儿,爹爹很累了,想早些休息。咱们明儿在家下一天的棋,好不好?”林如海收起了放纵的情绪,又换了一副超然的表情,看着心爱的女儿眼睛里殷切的目光,淡淡一笑。
“那好,父亲早些休息,女儿先回房去了。”黛玉轻轻的起身,对着父亲福了一福,慢慢地说道。
“你也早些睡,明天若没精神下棋,可赢不了为父。”林如海拍拍女儿的肩膀,微笑着说道。
“是,玉儿告退。”黛玉笑笑,带着奶妈子和丫头们出了正房内室的门。
一群人簇拥着小黛玉转过了大理石屏风,出了正房的后门,拐过一道穿堂,便进了后面的园子,花园里一处幽静的房舍是小黛玉的闺房,进得院门四面抄手游廊,偏房耳房皆是全的,里面丫头仆妇总共有二十几个,大家都还没睡,亦没有散去,各自在自己的屋里或忙或闲,四处灯光都亮着。
“大家都辛苦了,大节下的,大家亦不能乐一乐,到叫我于心不忍。”黛玉轻声叹道。
“姑娘这是哪里话,这亦是正理,朝廷里亦讲究个安节守制。没的咱们家成了没规矩的了?”王嬷嬷在后面正色说道。
黛玉点点头,心中只能用惆怅二字来形容。
大大的月亮挂在中天,鹅毛般轻盈柔软的月光包容着大地,仿佛是慈爱的母亲守护着熟睡的婴儿。黛玉看看天上的月亮,明亮的月色中依稀可见斑斑驳驳,传说那是嫦娥仙子的广寒宫和她宫外的月桂树,还有那捣药的玉兔,似乎亦伏在树底歇息。
“姑娘,月色虽好,但到底是外边风寒,还是进屋吧。”王嬷嬷一边揽着黛玉的肩膀带着她往屋里走,一边劝道。
“今年的月色倒好,只是嫦娥也寂寞,不知娘亲在天上可过不过元宵佳节。”黛玉忍着眼睛里的泪水,轻轻的自问了这一句。边上的王嬷嬷听了,心头一酸,不由得落下泪来,小主子刚才还在老爷跟前跟个大人一样劝着老爷开怀,只是她自己心里的苦楚又有谁来劝解?
“妈妈,今晚你回你自己家里睡吧,我这里有雪雁雪鹭两个人伺候也就够了,外边亦有上夜的妈妈们,想来也没什么事情,你一年到头的在我身边,自己的儿子女儿亦总也见不到你。”黛玉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对奶娘说道。“不相干,他们有他们的乐处,我只守着姑娘。”王嬷嬷此时怎么肯就回家去,剩下黛玉孤零零一个人。
“话虽如此,可别人又怎能取代亲生的母亲?想我已经无法和母亲相见,又怎能让别人也受这样的苦楚?妈妈还是回去吧,就当体谅一下我的心罢了。”黛玉言语恳切,眼角隐隐带着泪痕。
王嬷嬷无可推脱,只得点头道:“我回去瞧瞧,一会儿还进来,姑娘先睡,不可再熬夜了。”说着,又叫来雪雁和雪鹭嘱咐了一顿,便伺候着黛玉换了衣裳,又将她送到床上,拉了锦被盖好,又看着大鼎里添了银丝雪碳,再把熏笼也陇上,把自己睡的床铺铺好,又叫来雪雁在一边陪着姑娘说话,别叫她害怕,只说自己半个时辰便回来。嘱咐了一大堆话,才披了大衣裳出了房门。
看着奶娘的身影隐在屏风之后没了踪迹,黛玉终于放下了心中所有的矜持,对母亲的思念如狂潮汹涌而来,忍不住放声痛哭,眼睛里的泪水亦澎湃而下。不多时一块素白的帕子已经湿透,雪雁忙忙的过来,搂着黛玉亦急的哭道:“姑娘是怎么了?心里有什么不舒服尽管说出来,再不行打哪个一顿也好,却只管这样哭,奴婢心里亦没有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