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雨天,伴着春雷,像小娃儿哭泣,一阵紧一阵松。爷和犍子都睡了,鼾声扯起来,连田里麦苗都低了头。
门突然被撞开,一个黑影滚进来。犍子乍然惊醒,迅即摆摆头,借着微弱的天光,看到一张浑圆的屁股。屁股挨上床沿,兀自坐下。爷要起来,勾了身子去摸衣裳,女人伸手把爷按下,顺势趴下去,嘤嘤哭起来。“那个畜生,滚坡的挨千刀的吊颈抹河的,找不到在哪儿灌了二两马尿,就不是自己了……要喝着了山西老陈醋的酸汤,自己的家底儿自己找不到?嘁,酸汤?还着山西老陈醋?肚子都填不饱,到哪儿弄那东西?就给他舀了一碗凉水。那个畜生,翻手泼到我脸上,一嘴巴子把我煽出了门……呜呜……这样的日子过够了,再也不跟他了……”
爷拍着浑圆的屁股,像哄三岁的小娃儿:“舅子的娃儿,好好的两口子不过到哪儿去?醉了嘛,心里火烧火燎的,想喝点儿酸汤也应当。不该打人哦,一家子时间长了,再好的东西也不当回事……”
犍子听见,女人拿了拳头打爷,越打越轻,直到拱进怀里。便怀念小牝牛深情的眸子、清脆的哞叫。那天犁地,正低了头往前拱,突然传来嬉闹声。山腰路上,小牝牛端庄着,碎步前行,一个牛娃儿撵前撵后,脖颈下拱拱,屁股上操操,又伸了脑壳,含住胯下的妈妈穗儿。下仔了,虎头虎脑的,它爹肯定不赖。小牝牛住了脚,便看到地里的犍子,痴痴地望一眼,眸子里顿时盈满水,像山涧的泉眼,清亮亮的;像河中的深潭,黑黝黝的。犍子不敢多看,怕掉进去起不来,只把力气用在脚上。小牝牛没得到回应,顾自长哞一声,也不管牛娃儿了,挺起身子,“笃……笃……笃……”径直远去。
片刻宁静,床便动起来。起初像河边的水车,浑圆的轱辘矜持着,水流冲上去,并不动身,一个斗子满了,两个斗子满了,三五个斗子满了,才慢吞吞地转了。接着,便是铁匠的风箱,喘着粗气,呼呼地吼,扯出熊熊火苗,把冰凉梆硬的铁块子烧得红通通的。最后,是那扬场的风车,轴子欢叫着,“吱呀吱呀”一声接一声,生怕慢了赶不上趟儿;叶片子疯了一样,三张连成一张,将风鼓出去,草叶、秕谷跟着飞了,只有沉甸甸的籽粒落下来。
水车挠心,风箱揪心,风车钻心。犍子觉得,腹中那坨肉随着呼吸到了嗓子眼,按都按不住。犍子腾身而起,勾了头要往前冲,可恨那缰绳,死死地勒着,鼻子又像豁了一般,疼得抽风。只有昂了脑壳,破了嗓子,哞叫开来。声音撞开门,掀了瓦,把幽暗的夜空撕得支离破碎。本是趴着的爷,也震翻了,仰躺在床上,愣怔一下,哈哈大笑:“舅子的娃儿,大小变成人形儿,也没哪个敢狠了心骟你。女人多呢,凭你这周周正正的模样儿,一抓一大把。”
犍子越发添了怒气,“噗——噗——”喷出长长的响鼻。脐下竟撒出尿来,后蹄子蛇咬了一般,乱弹一气,草叶子飞起来,屋里溢满骚味儿。人有人的乐趣,牛有牛的乐趣,****都找不到香臭的狗也有自己的乐趣。你们不过多个心眼想一些鬼点子,多张嘴说一些混账话,多双手做一些糊涂事,有啥了不起?不是人作恶,牛会穿了鼻楗子,拴了缰绳老老实实犁田耙地?还嫌不服帖,硬要下狠手骟了,变成公不公母不母的东西。你倒是没骟,却少了男人的血性,一张浑圆的屁股就让你猴急成这样,害臊不害臊?想快活也罢,背了我的眼儿,随便你咋搞,上天入地不与我相干。你这不是存心羞辱我吗?一个犍子一个单身汉条子,平扯平地过,我也服了你。时不时的,你又弄出这般动静,真叫恼火。哼!
爷不管,仍旧搂了浑圆的屁股,把床板压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滋润着的爷,汗毛孔窍都透出欢乐。晚上,吸溜下两大碗面条,竟拢了一圈人,在杏树下面谈古话儿。
一个讲了无其道数的“牛郎织女”,在爷嘴里,仍然活灵活现。“牛郎不是老实吗,牛机灵着。报梦给他个舅子的娃儿,明儿太阳落山的时候,有七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在后山的湖里洗澡,你莫贪着饱眼福,悄悄地把那件粉红色的衣裳拿了,就有人送上门给你当媳妇……七仙女是啥人,风摆杨柳的弱女子,哪是二郎神那个凶神恶煞的对手?牛郎也不是,凡胎肉体,一招都莫想过。哪个来挡他,只有牛,一角挑过去,他不跟头连天地滚回去向玉皇大帝告状吗?玉皇大帝权力大呀,管着天上人间,可就是管不了牛……”
犍子反感,能全心全意成全牛郎织女的好事,那条牛肯定骟了。爷浑然不觉,在众人的“哟嗬”声里,还要给牛郎织女一个完美的结局。“牛实在,晓得牛郎织女相思着苦,终了给牛郎交待,我死后,把皮剥下来,每年的七月七,你披上它,刮风下雨都能飞到天河上去,与七仙女见上一面。”
一连几天,犍子都恼着,可春耕又到了,爷扛了犁,犍子只得跟着。地在山顶,紧着步子也得大半个时辰。爷在前,拉着缰绳,撵土匪一般,嘴里仍不歇着:“哞哞牛,快上来,爷爷给你送饭来。啥饭,挂面,吸溜吸溜两大碗。嗨罗一罗嗨……”
秋季没种,地荒着,岩边的柴草都窜到中间来了。爷撒了牛,让它舒缓舒缓,自己拿了镰刀,割出边界,放火烧了。这叫“烧生地”,地里荒草杂树绊腿挂犁,烧一遍,就好犁多了。草木灰落下来,又是不错的肥料,长出来的包谷坨子,个个都一拃多长呢。火苗过处,“噼哩啪啦”声响一片。爷想,******女人不错,体贴人,温暖人,可她有家哩,没有硬拆人家的道理。上河下河梳一遍,哪还有合适的?青童女是不想了,丈夫早走的,怎么看都是一张丧夫相,晦气。唉,人这一辈子啊,说简单也简单,眼睛一睁一闭就过去了;说艰难也艰难,睁开眼睛都是挠心的事。
扶着犁,爷不想这事,想犍子。舅子的娃儿,甜欢你的时候,比人还通情理,该吃好吃,该做好做,不时还拿鼻子到身上擩擩嗅嗅。惹毛了,要么垂下脑壳不理人,要么火烧了屁股一样烈倔。啥事惹它反毛呢?
转过几圈,有了尿意,丢了犁,站到岩边上撒尿,一根水柱射出来,直落进山下的小河。爷快意地笑笑,这下你个舅子的娃儿可吃不到尿水草了,欠得流涎水吧。扭了头要看那个可怜相,却惊得呆住。
犍子拖着犁,攒了头,斜挑着牛角,一步一顿向爷走来。眼珠子鼓着,红堂堂的,比那吃人的老虎还多了几分凶恶。
犍子瞪着,爷呆着,时间凝固在呎尺之间。瞪眼之下,火气似乎发泄出来,犍子舒口气,看到前面有蔸青草,便伸过嘴去啃。爷以为犍子要抵过来,霎时慌了神,一个趔趄,仰倒过去。
爷没了,只有呼呼的风吹上来,还携着沙粒,迷了眼。犍子转转眼珠,往下瞄去,房子像一口口木柜,人都成了鸡。没这样瞄过,怎么都变小了呢?泪水便涌出来,顺着爷撒过尿的地方往下淌。
犍子拖着犁下山,后蹄子撞出几道口子。河里看看,有折断的树枝,凌乱着,没有爷。心更沉了,慌里慌张回到屋里,爷在床上横着,一圈人七手八脚地忙。也不知道做些什么,不争气的眼泪又涌出来,只好低了头,狠狠地哞一声。
爷命大,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又活了过来。没揍犍子,连弹一指头都没有。日子像摊馍馍,白天黑夜翻个个儿,就过去了。
犍子终是犍子,爷仍是爷,挨挨挤挤过下来,都显出老相。曾经溜光水滑的皮毛秃得大窟窿小眼睛的,腿脚也松了,上个小坡,就跪倒几回。爷也没了哼曲儿的兴致,一天活络下来,在床上翻个身,还得攒老大的劲。冬日,都倚到墙角晒太阳,爷拿了草把子给犍子挠痒:“舅子的娃儿,咋经不起折腾呢。说老就老了,看你这个邋遢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