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发苗再度成为范例，被我们拿来教育学生。雷锋从小事做起，一张针一根线一支铅笔一个本子，帮助他人像细雨润物，不留痕迹。黄发苗从大事做起，面对改变命运的二十万元巨款，毅然还回去，显出高风亮节。
包工头黄发苗还没回家，已有人在门上候着。漂泊一年，无时不刻不牵挂着一个叫家的地方。没文化的人，下苦力是正当应份的，摆摊开车，累死累活，有老婆问候，就是不说话，一个眼神，也能消除疲劳。穷人家的孩子，没得呵护一说，顺风顺水长大成人，就是大功一件。但多少看一眼，看他们哭看他们笑，也觉得踏实。
黄发苗要看老婆娃子，不近家门找不到情急，老远地，就疾了脚步，奔进屋，丢下被卷，气吼吼地，四下里找寻。老婆正剁猪草，听到声响站起来，一头撞到黄发苗怀里，仰头相望，不禁滚出泪珠。黄发苗伸手揩去，却问，老大呢，老二呢……
有人跟进来，大声吆气地喊，黄老板——黄发苗丢了老婆，转过身，黑脸站着。是货主，请黄发苗拉鱼苗的人，倒芝麻一般说话。黄老板是人没回家，声名远扬啊。二十万块，多大一堆！做生意盖房子，干啥不行？你倒还回去。这是啥风格，这是啥气量，这是啥品行，怪不得人家器重你了……
黄发苗摆摆手，说，莫说我没挣到钱，就是挣到了，也不会给你一分。当时就说好了，一刀两断，不再纠缠。虽说是四轮车，新买也好几万，你不能得寸进尺。
货主赶紧说，黄老板错怪了，我不是那意思。听说你当老板了，我是想投到你手下，挣点儿利索钱。黄发苗松开脸，说，建筑也是个技术活儿，墙角子直得像线绳，墙面子平得像玻璃，我还是门外汉呢。你养着鱼，开个车，不愁吃不愁喝，跟我跑啥子？货主叹气，河里打鱼河里用，成不了整，我也想奔几年，把房子盖了。黄老板你是实诚人，又得人家信任，肯定有干不完的活儿。不待黄发苗说话，接着说，你那个石老师啊，店开得鼻涕汗水的，也把他带上，终归是要小工嘛。黄发苗只得说，你要诚心，不怕受苦，那就开年走吧。
隔日去看石老师。老街一隅，铺板房屋，油漆早已剥落，现出一个个秃斑。柜台临门而放，有灰尘罩着玻璃，连里面的烟酒也蓬头垢面。黄发苗招呼一声，石老师。石老师仰头，啊呀，小黄，不，黄老板，回来啦！你那事儿做的，真叫黄土河人长脸儿……黄发苗笑笑，石老师生意还好吗？石老师有些不好意思，好啥子好，有时一天都不开张。店太多了，满街都是，卖东西的比买东西的还多。唉，也不知道咋办，这样混下去，连嘴都糊不住。闲说着，并不提打工，黄发苗也不便提，胡乱买了些油盐，要走。
石老师一把拉住。可不能走，咋说也在我这里吃个饭，又没准备，随茶便饭，我们喝杯酒。你开车那会儿，没少给我帮忙，有时候绕多大个圈子带货，还不收钱，我连个感谢的话都没说过。
喝酒其实简单，从柜台里拿出来便是。下酒菜也有，花生瓜子兰花豆金果条，石老师义重，又炒萝卜白菜打鸡蛋煎豆腐，算得上丰盛了。斟酒，举杯，石老师说，啥话不说，我们先喝三杯。三杯酒落肚，黄发苗才得空搛了菜到嘴里，正嚼着，石老师又端起杯子。黄发苗赶紧说，石老师，我们慢点儿，边喝酒边说话行吗？石老师笑，再敬一杯，接下来随便。话没说完，一仰脖子又干一杯，随即接二连三，犹如牯牛饮水，发出咕嘟咕嘟声响。黄发苗撵不上，只能尽力端起杯子。
肯定醉了，石老师涨红了脸。说，有件事情，搁心里几十年了，一直没法张嘴……黄发苗估摸石老师要说什么，忙端着杯子起身。石老师，我们喝酒行吗？石老师一挥手，先是喝酒，现在说话……我那时教书啊，真是误人子弟。自己识得的字装不了一箩筐，就敢站到讲台上胡言乱语。脾气还暴，动不动打人，哪晓得轻重？哪晓得方法？老辈子说，教育娃子，要一半吓一半打。我是真打，真骂。那些狠话，吐到河里，能毒死鱼……唉，黄发苗，我一句话害了你一生啊……你莫怪。不，你应该怪，怪我一辈子都行……呜……呜呜……石老师竟然哭起来。
黄发苗慌了，抓了石老师手，语无伦次。人的命，天注定。读多读少，都是一个吃饭，有读多的没饭吃，有读少的吃饱饭……那时候，我****找不到香臭，拿石老师的好意赌气。稍微懂点事儿，也不会轻易下学……石老师……石老师我们喝酒行吗？
出工前一天，黄发苗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揣摩，三十多人，操扳手制模的，拿泥刀砌墙的，捏灰板粉刷的，算得上小型班子。石老师不知道啥情况，那天喝多了，说着说着就靠在墙角呼呼睡去。买东西的把柜台敲得咚咚响，还是黄发苗站起来。然后回家，疾步如飞。路人笑话，要发财就是不一样，走路都带着小跑，生怕慢了赶不上。黄发苗不敢搭腔，勾着头，蹿回家。始终没说打工的事，石老师不提，黄发苗不能提。自己老师呢，现在还是国家职工，沦落到建筑队拎灰桶子？
正想着，门被推开，石老师轻声问，黄老板在家吗？黄发苗迎上去，啊呀，石老师……你这是……拎东西干啥？石老师搁了烟酒，说，拜年嘛，当然要带着礼物。黄发苗一叠声地说，石老师，礼数倒做了啊，只有学生给老师拜年，哪能老师……哎呀，你这样，我会折寿的。
石老师坐下来，我……我……黄发苗说，石老师你说吧，我们之间有啥不好说的？石老师吁吁气儿，说，我想……到你工地上做活儿……黄发苗说，没问题啊，我去年就想跟你说的，怕你不愿意。
开拔郑州，总经理看了黄发苗队伍，笑逐颜开。远走长春吧，那是个大工程，交给你放心。黄发苗胆怯，我初次带班，不敢单打鼓独划船。总经理哈哈大笑，你想独立王国呀，有人指挥，我还常去。
长春天冷，一年只有八个月能干活儿。踏上工地，人就忙活起来。黄发苗派工，石老师除了拎灰桶，还兼保安，防止建筑材料被盗。别人休息了，他还在工地上转圈，拾掇钢筋水泥，收进仓库。黄发苗看了，交待石老师，有偷盗现象，记在心里就行，不要当面说，乡里乡亲，他们会自觉改正的。石老师点点头，黄老板尽管放心，有不良现象，我唱黑脸，你当红脸，不会让一个人离开建筑队。黄发苗大笑，老师就是老师，理解学生。
工程结束了，大伙儿窝进工棚。结算工资还得几天，先支了小钱，斗一块两块钱的地主，喝十块八块钱的烧酒。石老师不借钱，袖着手，分享大家的笑声。黄发苗悄悄把他喊出来，递一个红包。石老师莫明所以。黄发苗说，去打牌吧，这是工资之外的。石老师如遭蜂蛰，缩了手。不能要，不能要……你赚得了几个钱？黄发苗给他塞进荷包，被他一把拽出来，扔到地上就跑。
隔日下雪，铺天盖地。大伙儿忍不住惊叹，这才叫雪，穿棉袄盖棉被嘛。黄土河镇算个啥，顶多是抹了点口红。都不出门，除了尿尿和买方便面。北方瑞雪厉害，一边下一边结冰，出去的人，多在雪地里打个滚儿，惹得笑声四起。张黑子，你这是发财包啊，财神爷的也没你大。****的莫笑，你那胳膊还能伸直？明年想挣钱，门儿都没有。
石老师也尿尿，只听得咣当一声，却没见爬起来。隔半天，传来痛苦呻吟。拉一把啊，站不起来啦……有人套衣服，跑出去。一看，石老师四仰八叉，硬是翻不了身。伸手去拉，石老师大叫，哎哟，要命……几个人才抱了，抬进屋里。
黄发苗赶来，问，石老师哪里疼？石老师摇摇头，你忙你的，我躺一会儿……话没说完，又疼得岔了气。黄发苗叫过两个小伙子，吩咐，快送医院。
片子出来，坐骨骨折。石老师哀叹，都滚骨碌子，都怪好。就是我娇嫩，一跤子下去，屁股就裂了。黄发苗安慰，这气候严酷，我们不习惯。石老师你安心养伤吧，我会安排好的。
报告总经理，总经理淡然。着几个人送回黄土河镇，一次性给点钱，等他自己养着。黄发苗瞪大眼睛，他在工地上伤的，没养好哪能送回去？老婆娃子不把我们日嚼死？总经理正色道，怎么是工伤？自己尿尿也算工伤？我们跟钢筋水泥打交道，处理事情也该干脆果断。黄发苗请求，等他休息几天再看，行吗？总经理说，我是为你好，挣钱不容易，不要随意糟蹋！你这样婆婆妈妈，怎么成得了大事？这是裂了屁股，后面缺胳膊断腿，丢性命的都有，一个一个安抚，那得把工程停了。
黄发苗没按总经理的意思办。结了账，都回家，他留下来，招呼石老师住院，直到年后，才回到黄土河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