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火辣辣地照着,热气直冲冲地升着。人在坑洼不平的路上走着,就像在蒸笼里跳舞,汗是越来越多,气儿是越来越短。林成山见陈尚文热得满脸通红,就安慰他:“尚文啊,农家的床铺你是睡不下去的,虫子蚂蚁的多着呢。我们得翻过这道山梁,到槐树村那棵大槐树下凉快凉快。坚持着,啊。”有了刚才的交流,陈尚文活泛多了,他夸张地喘口气,说:“我这一百多斤,今天就放到你的砧板上了,你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我保证不说一个不字。”林成山笑起来:“我到行政上混了这十几年,咋就没练成你这么溜的嘴皮子呢。我明知道你是虚情假意谎言骗人,还乐意被你欺骗。怪不怪啊,人这东西。”陈尚文立即停了脚,标准姿势站好,说:“尚文所说,绝无半句谎言。”林成山顿时笑弯了腰:“怪不得王书记胡镇长恁喜欢你,行走就把你带上,你可真够逗的。”心里的另一半话,没说出来,书记镇长用你,你敢是这个态度?
说着话就到了槐树村,老远的,就看见一棵大树冠盖如云,浓荫匝地。林成山一指:“那不就是大槐树?”陈尚文说:“我们得到那里好好歇歇,这汗得真是不行了。”到了槐树下面,林成山却没有停脚,陈尚文喊:“林镇长,你不说在这里歇歇吗?”林成山似乎没听见,继续快步走着。陈尚文想,真是个怪人呢,刚说的话咋就忘了。他撵上前,一把拽住林成山。林成山好像刚醒悟过来,顿了顿身,说:“我去看个人。”陈尚文心里十分不快,你这哪里是看人,简直是行军打仗。这么热的天,走这么急,还不要人命了。却没说话,仍旧跟着往山坡上走。陈尚文虽说不在乎林成山,但他毕竟是个领导,哪好当面拂逆他的意思。
走了一程,一抬头,陈尚文就见到山洼里有一所房子,矮矮的,黑黑的,年久失修的样子。他问:“是到那一家去吗?”林成山随口说:“是。”却突然停下来,“尚文,你就不去算了,转去到大槐树下歇着,我去去就来。”陈尚文疑心林成山看出了他的不快,没答话,也没回头,愣愣地站着。林成山一笑,说:“其实不需要拍照片的,我忘了跟你说。”说着,就把陈尚文往回推。陈尚文也没坚持,抑制着高兴转去了。
林成山一路大步,就到了那所房子。一进门,就见浓烟窜了一满屋,呛得人喘不过气来。林成山急急地往灶间里看去,就见一个老人正在灶前填火。许是刚点燃,还没烧旺相,老人正拿了吹火筒,鼓着腮在吹。林成山喊:“妈。”老人没听见,仍然吹着。他又喊一声,老人听出了动静,扶着灶台站起来,从浓烟里寻出林成山,立时颤巍巍地赶上前,惊喜地叫道:“山儿啊,正涨大水呢,咋回来了?”那双干枯的眼中,早噙满了泪水。林成山不忍细看,只说:“妈,我心里惦着,专门回来看看你,没啥事儿吧?”老人乐呵呵地说:“好着呢。我儿子当镇长,大水敢冲他老妈的房子吗?”说着话,老人就要去给林成山做饭,林成山说吃过了。老人也不理,要儿子歇着,顾自忙碌去了。
林成山到几间屋里转转,看看。其实也没啥看的,都是自己生活过的,非常熟悉。墙壁黑黢黢的,家什十分简单。母亲的床还那样倚在墙角,有副乌黄颜色的蚊帐罩着,却没了被褥。林成山不解,高声问道:“妈,你的被子呢?”母亲肯定听见了,却没有回答。林成山又问,母亲才应声:“昨天洗了,还没干呢。”林成山伸手往床上一摸,铺板湿漉漉的,还有水珠凝结着。他猛然想起,农家的瓦房是经不了暴雨的,大雨一来,水流就往屋里倒灌。母亲是怕他操心,不让他很知道。想到这里,林成山顿觉有只利爪撕去了心肺,心口一阵剧痛。终日为着一个狗屁官位苦苦钻营,哪里体谅母亲的困苦?我还是个人吗?我。
饭好了,摊了几张煎饼,打的荷包蛋,林成山让母亲吃。老人说:“你轻易不回来一趟,回来了,总得吃点儿我才安心哪。”林成山不再多说,亲亲热热地和母亲一起吃着,说着。林成山说:“都怨我没本事,不能让你跟我享享福。”老人说:“我的儿子有出息,我脸上有光呢。别的不说,逢年过节的,就有人来看我,是些啥人,我没记住,反正呢,都比你的官大吧。他们一来,就给我送东西,米呀面哪,衣裳呀被子呀。哎,有个市长吧,送来了一壶油,油壶上有条鱼,我猜想是鱼炼的油呢,没舍得打开,你回去就把它带上吧。”老人越说,林成山心里越难受,母亲是作为困难户被各级领导慰问着呢。他没钱在街上盖楼房,住的是机关的公房,说是单元房,其实小着呢,总共不过五十平方米,在客厅里看电视,总觉得那电视是吊在眼皮上的。两个窄小的卧室将就放两张床,自己和妻子一张,孩子一张,连给母亲放张床的地方都没有。要说这住处还不是最根本的问题,关键是他林成山挣不来钱养活母亲。母亲一去,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得多操份心,与其让老人窝窝瘪瘪跟着自己过穷日子,还不如让她一个人种点田地,喂些鸡鸭猪狗的顺畅随意。老人体力有限,住在农村也不会富裕,在全村可算数得着的贫困户,所以,市里县里领导们一来,就慰问自己的母亲。有时,镇村干部有意把上面的人引过来,给老人送些吃的喝的。这哪里是照顾啊,这是让我林成山拿着一张脸往裤裆里搁哩。
本来吃过饭的,被母亲劝着又吃了不少,林成山觉得很撑,懒洋洋的样儿。母亲看他血红的眼睛,知道儿子累了,有心让他休息一会儿,又没有铺盖,只不提这事。林成山冲母亲笑笑,说:“我到椅子上靠靠吧。”说着,就靠到椅背上,头抵着墙,打起瞌睡来。
眯缝着眼,林成山陡然觉着,远离尘嚣,居于宁静,不想世事的多变人心的难测,清心寡欲地活着,真是一种享受呢。人生之累,其实就是欲望在作怪。因为欲望,你十分在意别人的评价,总是磨蚀着与生俱来的个性,现出一副圆滑甚至是狡猾的面孔。因为欲望,你必须忍受别人的眉高眼低,顺应瞬息万变的形势,使用正当或非正当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欲望是不同于希望的。希望是纯净的人生目标,欲望是世俗的渴求。依着自己的本意,真不想为着当官的事儿耍心眼求乞人,伤身还伤心的。想着想着,瞌睡虫就爬上了眼皮。
林成山醒来的时候,感觉十分凉爽。睁眼一看,母亲正拿了一把扇子轻轻地往他身上摇着,而她自己的额头上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林成山心下感激着,正要责怪母亲,却一眼盯住了她手中的扇子。那是什么啊,正中赫然三个大字:“杀虫双”。原来,母亲把装农药的包装箱子剪了一块,用竹片一夹,就成了扇子。杀虫双,杀虫双,林成山越看越觉得有意思,不由得笑出声来。且不说这“双”字应不应该改为“霜”字,只说这样一把扇子扇起来,人不也成了虫子要被一起驱赶的?母亲并不明白林成山为啥笑,只觉得是儿子开心,便也跟着开心地笑了。
临走时,林成山从包里摸出两百块钱,要塞给母亲,母亲说:“我有吃有喝的,要钱干啥?”林成山说:“你拿着,需要啥东西的时候去买点儿。我不在身边,没个照应的。”母亲推开儿子的手:“妈不苦。你们的日子过得舒坦,就是当妈的福份。”说话间,几颗泪珠又滚了出来,顺着脸颊落到了衣襟。林成山也有些动情,却努力忍着,没让腔调变硬。他把钱收起来,嘱咐母亲注意身体,别累着自己,然后便向山下走去。
来到大槐树下,林成山见陈尚文正搂着照相机在打盹儿,便轻了脚步,不准备叫醒他的。陈尚文却猛然惊醒,一把抱紧相机。林成山柔声说:“看把你吓的,没人打劫的。”陈尚文揉揉迷蒙的眼睛,嘟哝道:“这么快就回来了?”林成山说:“我去看看我老母亲。”陈尚文一拍大腿:“哎呀,我真糊涂,怎么没想起来你就是槐树村的。咋不让我跟你一起去看看老人家呢?”林成山笑笑:“我家寒酸,怕你笑话。”陈尚文站起来,道:“林镇长,见外了不是?我虽花不起钱,看一眼,也算对她老人家的尊重啊……”
林成山摆摆手,让陈尚文坐下,陈尚文还要去坐他刚才打瞌睡的那块石头。林成山说:“那可是块奇石呢,槐树村的好多人经常拜谒的。”陈尚文边细细打量边说:“没见啥奇特之处呀,有啥好拜的?”林成山说:“奇特不奇特,并不在于形态,你的心气和它有了相通之处,便觉得它是神明的。”顿一顿,又道:“也许它根本就无形无态,所谓的像龙像马或者像其它的什么,不过是人主观上的想象,希望寄托一种思想和感情。终归呢,它还是石头。这有点类似于寺庙里的菩萨,只是,菩萨是迷信化的,石头是艺术化的,是人与自然的灵性的融合。”陈尚文听得含含糊糊,不由叹道:“没想到你还是个哲学家呢。”林成山讪然而笑:“不过是喜欢这种东西,思考的多一点罢了。”复又叹道:“在现代文明铺天盖地的裹挟之下,我们是越来越难以找到那种人与自然的大灵性了。”陈尚文突然醒悟似的:“我是听说过米癫拜石的,说是米芾米疯子见到一块石头,倒地便拜。”林成山说:“那是在浯溪,那块石头还在。现在好多人去游览,都说不过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而已。是什么样的灵性突然触动了米芾的内心深处呢?”林成山目视前方,像是问陈尚文,又像是自言自语。
陈尚文说:“一说石头,林镇长就深沉起来。”林成山笑道:“那我给你说点通俗的?”陈尚文说:“是不是黄段子?你就把你们下酒的那些段子说几个,让我振作精神,好继续陪你视察呀。”林成山说:“黄段子不是通俗是下流,对你们青少年有毒害,我就给你说说这槐树的事儿吧。”
林成山说,也不知道是先有了槐树才有了槐树村,还是起了槐树村的名字以后,人们才弄了棵槐树栽上的,反正呢,槐树村是有些名气的,不光是槐树的古老苍翠,也因为村里出了几个当官的。一个呢,是人事局的赵局长,从生产队长起家,一直干到镇长镇委书记,最后调到显赫的人事局去了。一个是马桥乡的钱书记,也是一回家就有小车接送,前呼后拥的。再一个呢,就是我林成山了。村人有句俗话,说“门前不栽柳,官从哪里有;屋后不栽槐,官从哪里来”。他们觉得是这槐树给村里带来了好运气,才出了这几个“人物”的,所以,一有喜事便来这里拜拜,结婚时祈求生个贵子,有了孩子祈求平安顺利,孩子升学的时候便祈求孩子考出高分。槐树和石头相伴而生,拜了槐树又顺便拜拜石头,石头也跟着出了名。时间长了,便觉得拜了是有作用的,慢慢地就神话起来。有回,镇里几个人打这儿路过,也是在这儿歇息,有人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也拜拜这槐树和石头,这里出了两个半父母官呢。人们不解,问他怎么还有半个。他说,任了正职的,才是真正的父母官,副镇长呢,只能算半个。
说到这里,林成山叹口气:“当时,我就在旁边坐着。一听这话,不是觉得人家在抬举我,而是在贬低我,瞧不起我呢。你说这副镇长干的,真够窝囊的。”同情弱者是人的天性,陈尚文说:“你是该升上去了,下面对你呼声可高呢。只是这当官,光有群众呼声哪行啊,光有影响也不行,你得往上面跑哇。要我说,今天就是天塌下来,你也应该到县里去活动自己的事。涨了一点水,你就往下跑,哪轻哪重啊?”林成山不说话,闷闷地低着头。
他们起身要走的时候,几个村干部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嘴里嚷道:“回老家来了,也不招呼一声,村里的饭菜吃不来,也让我们去陪陪你呀。”林成山心说,我一个没有势头的副镇长,你们肯主动招呼吗?换了书记镇长,早支了人高的席接风洗尘呢。脸上却笑着,两只手同时伸出来,待到他们走近,夸张地抓过他们的手,依次握了,哈哈地笑一通,才说:“正要去找你们的,咋样?没大事吧?”村干部们说着。林成山是土生土长的,一听就知道是个啥情况,要陈尚文拣主要的记了,就要走人。村干部们又不让走,说一年多没拿工资了,镇长回来一趟不发点“工资”就走,太便宜了。要林成山给他们发“工资”,就是留他打麻将,既有挽留的味儿,也有抬举的意思。林成山说还得跑几个地方看看,哪回有空专门回来玩几天,方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