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西,路确实越不好走。可是风景却偏偏就藏在那些路不好走的地方。那寂寞无人烟、被雨水冲刷得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让我心底溢满悲凉。一路上我总在不停地抱怨:“这里的县委书记是吃屎的?改革开放快30年了,每年修200米也能把这条路修通了,典型的不作为!”
车子一路颠簸,好不容易到了革命圣地延安。出发前在制定线路的时候就制订了一个原则,要去一生中难得再去的地方,所以把方位定在了西部。官场中有个说法是:当官要想爬得快,有两个地方不能不去,一个是韶山,一个是延安。不过,恰恰相反,延安不是我的福地。参观枣园那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你的事定下来了。”
我非常激动,追问道:“到哪里去?”
朋友卖了个关子:“不过不是去蓝墨。”
我心里打了个顿,问:“去哪里?”
他答:“去江南。”
我冷了半截腰:“江南有什么旅游资源?挂一年能挂出什么成绩来?”还没等我回过神来,朋友继续打击我:“不过……”
我问:“又不过什么?”
“不过不是副县长。”
“那是什么?”
“市长助理,还不解决待遇……”
朋友终于以调侃的方式,把这个意外的结果残酷地告诉了我,我的心拔凉拔凉的。倒不是待遇不待遇的,问题是把我派去一个旅游资源贫瘠的地方,我能干什么?我来了情绪,立马拨通了章文雄局长的电话,明确告诉他我不想去。章局长把我狠狠地批了一顿:“人家巴不得你不去,想去的人多着呢。你以为人家县里欢迎你?县里面的官员一箩筐,就怕你们这种人去抢位置。如果你想证明自己的能力,就要往条件最差的地方去,越是条件不好的地方越好出成绩,一张白纸好画图,哪怕出一点点成绩就特别打眼。再说,书记放你下去是让你做事去的,是考验你能不能当官去的,只有组织上发现你比县里面其他官员更能够做事的时候,才会考虑让你留下为官!去了江南你还有机会,假如不去就连机会都没有!去还是不去,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张书记那边是支持你的,你不要给张书记丢脸!”
局长的一番话点醒了我,越是安排得不好,我就越要去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一路上,我哪里还有心思游山玩水,我老是在想,是不是真如我的朋友劝告的那样,因为我没有去“跑跑”,所以才出现了这样一个“动”而“不动”的结果?
这个谜我一直猜了三年,但猜来猜去都没有猜透。圈内有一个朋友透露说:“当年组织部考察你的时候,内部有争论,大多数人认为‘一个自筹自支二级机构的负责人,凭什么一步登天派到下面去挂副县长?他的能力强不强谁都不知道,会说会写不一定会干,还是先让他到正科级的位置上锻炼锻炼吧,是骡子是马先蹓蹓再说’,可是,放下去干什么职位呢?总不能挂个局长吧?有人就提出来:‘让他到江南市去挂个市长助理吧,蓝墨县挂职的太多了。’有人马上反对:‘县长助理这个职位上面早发文件取消了,不准设了。’领导表态:‘临时设一设,没什么大问题。’”
这就是讲究,既落实了领导的精神,又平衡了组织部官员们失衡的心态。
于是一锤定音,我便被派到了一个郁闷的地方,挂任了一个郁闷的职务。
组织上安排我去江南挂职,临行前张书记找我谈话。张书记工作很忙,能够抽出时间亲自与我谈话,这让我很感动。谈话时,我委婉地提到了江南那边旅游资源贫乏,我去之后开展工作可能会遇到一些困难,希望将来张书记能对我的工作进行指导和帮助。谈话时间不长,二十多分钟,张书记说话言简意赅,精准到位。他说:“致远啊,你是一个有思想、踏实肯干的人,让你进入官场也不是我的轻率之举,组织部门观察了你很长时间,这次到江南去挂职,希望你能够踏踏实实地为老百姓做一点实事,干点成绩出来,在百姓眼里我们是当官的,但在自己眼中我们是为百姓服务的,百姓需要的就是能为他们办事儿的实干家,而不是官油子。”
我说道:“张书记,您放心,旅游是我的专长,到了江南,我会想办法把那里的旅游产业好好搞一搞的。”张书记点点头:“那你去吧,要与那边的领导干部相处好,以后工作上有什么困难就提出来吧。”
对于我的下挂,旅游局像过节一样重视。章文雄局长说:“你是我们旅游局自成立以来第一个被组织上下派到县里挂职的年轻干部,前途无量。为了表示对你的重视,也为了给你撑撑面子,我派李辉和赵良两个副局长送你,待你安顿好以后我再单独去看你,如何?”
“章局,您安排得如此周到,我感激涕零,也由衷地谢谢您这几年对我的栽培。”我诚恳地道。
于是,公元2005年8月3日,一个十分炎热的晴朗之日,云梦市委组织部干部二科一位副主任科员,在旅游局两位副局长的陪同之下,送我踏上了前往江南的挂职之旅。车行途中,那位江南籍副主任科员调侃我道:“宁市长……助理,此去江南有何感慨?”
我出人意料地答:“有一种挨打的感觉。”
他很疑惑,追问道:“此话怎讲?”
我反问:“你身为江南人,难道就没听说过‘挨打’的典故?”
他很尴尬,答:“愿闻其详。”
我向他详细介绍了江南市的一些历史典故,并跟他讲了关于更改江南市名称的一些曲折故事。我的介绍让那位副主任科员大开眼界。他笑道:“进入角色蛮快呀,你从哪里得来了这些信息?”
我笑而未答。
其实,这并不神秘。某位领导到一个新地方履职之前,都会有许多当地官员以各种借口主动找上门来介绍那里的情况,以表忠心。当然,介绍得最为详尽的还是当地的人脉关系。对待这些人,不同的领导往往以不同的态度视之。绝大多数领导虽然从骨子里鄙视他们,但在内心里却需要他们。这些“内线”、“棋子”,就像大明王朝时期暗布的“东厂”或“西厂”特务,从他们的殷勤“汇报”中,领导可以掌控许许多多无法掌握的秘密信息。还有一部分领导因为升迁所需也采取了同样的手段,所以对他们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比较看重的也就是这些人。剩下极少数像我这样比较另类的人,处理方式则较为激进,不仅不会提拔、重用他们,还会在公开场合将他们跑官要官的丑行当典型进行批判,警示大家引以为戒。第一位光顾我家的那位干部,后来就被我拿到大会上给曝了一次光……
我了解江南,其实并不是通过上面那种阴暗的渠道。网络是一个开放的平台,什么信息都可以查到。在我的想象中,距云梦市区42公里,素有“鱼米之乡”、“茶叶之乡”、“竹器之乡”、“浮标之乡”、“有色金属之乡”美誉的江南,应该是一座风景优美的现代化工业城市。它地理位置优越,京广、京珠、武广高速穿城而过,长江黄金水道依境东流。
然而,我在网上查到的关于江南的种种情况,却让我大跌眼镜,一个财政收入不足三亿的县级市,与兄弟县市相比,差距太大,而且社会问题重重。
我找出江南的典籍从文化的角度撕开一角,处处皆能发现“文化挨打”的痕迹。
首先,她缺少文化地理坐标。一座不缺历史但无地标的城市,浑浑噩噩地走过了一千多年,在以文化为代表的软实力竞争中如何不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
其次,这座城市还存在严重的地域性格缺陷。第一个光顾我家的干部,一见了我的面就对我说:“我们江南人喜欢告状,‘喜诉讼,好斗殴’是写进了县志的,您要严加提防!”后来我到了江南,发现当地人都喜欢重复这个句子,似乎“‘喜诉讼,好斗殴’写进了县志”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情。这种性格体现在经济行为方面表现出来的就是无休止的跟风内斗。江南的茶叶曾经远销蒙古、俄罗斯而闻名天下,茶农们为争抢市场份额,牟取暴利,纷纷往茶叶里掺树枝、牛粪,一时间砸了牌子,将市场拱手让给了别的省市。江南的浮标曾经名扬四海,有“威海的杆江南的标”之说。由于行情好,江南的浮标老板相互压价,过去一百多块钱一支的标被压到了七块钱,浮标产业霎时崩溃……
江南人还有一句来客必做宣扬、敬酒必用的句子:“一lia子”,俗称“一江南单位”,即“一丁点”的意思。云梦市委书记张文昊到江南视察,江南当地领导敬酒:“给您只加一lia子。”张书记揶揄道:“江南人总是喜欢说一lia子一lia子,什么时候能够变得大气一点?”
张书记一语点破了问题的实质。文化胸怀的广度,决定了经济思维的宽度。江南总是把经济落后归罪于云梦市把大型国有企业云炼、南化划给了大厂区,却从来不从文化层面去进行反思。云炼、南化的划出,固然影响了江南的发展,但不能够成为永远的借口。为什么江南在经济上处处被动挨打?有两则坊间传说很能说明问题。一则说的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云岭炼油厂想把生活区建在江南,江南的领导说:“不行不行,上万人吃喝拉撒,得好多柴米油盐对付,莫把江南的物价搞高了。”结果,这个项目建在了长河经济开发区。
还有一则与啤酒有关。有一位福建人想在江南建一家年生产规模10万吨以上的啤酒厂,江南的主要领导闻讯后,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年产10万吨?那要耗掉我们江南多少水?我们月谷水库的水自己喝都不够,还要保云炼,不要不要!”福建老板一转身,将酒厂落地在了河西县……
文化的被动必然导致经济的挨打,经济的挨打很大程度上源于政治的混沌。很多年以前江南就是选举“重灾县”,这里曾经发生过震惊全国的唯一市长候选人落选“事故”;每次换届,从票箱里跳市长是经常上演的保留节目。跳出来的多,落马的也多。所以,云梦的市直机关干部,大多不愿空降“江南”,就怕换届落马。
离江南的地界越来越近了,我没有一丝激动,反倒十分忐忑。一个政治生态如此恶劣的地方,是福是祸,对我而言一切都是未知数。江南市委组织部长在一家简陋的餐厅里和我们见了面。开饭前,云梦市委组织部干部二科的一名副主任科员,拿出文件例行公事般念了念,江南市委组织部长表示礼节上的欢迎,鼓掌之后端起酒杯就算办了交接!
当我见到市长柳博温时,已是一个月以后的事儿了。
按照政府办的安排,我在家休息了一个星期。在赴任江南之前,我给政府办主任老童打过一个电话,老童态度有些漠然。我问他:“住的地方安排好了没有?”他有些不耐烦地答:“你来了就知道了,给你安排了一个最好的地方,住在市长楼下。”我迟疑片刻,又问:“我需要带铺盖行李吗?”他回答:“你带也可以,不带也行。”说完,挂了电话。
我如刺鲠于喉般难受。
我当然不可能带铺盖行李。按照一般惯例,赴任履职的干部报到的时候,如果住房没有安排好,就会先安排到县委或政府招待所小住,如果没有招待所的,就在当地最好的宾馆包一间房,一直住到腾出住房为止。这个时候是当地干部和新任领导加深感情的最佳时机:先入为主,门好进。坊间经常会传出某某领导和宾馆的服务员或大堂经理有染的传闻,如果属实,一般都萌芽于这个阶段。好在我到江南去的时候,县里的招待所刚刚改制变卖,政府办又想省钱,加之我这个“空降官”是职级最低的,所以省去了这一段经历。
这次我到政府办去报到,连老童的面都见不到了。他派了个副主任接待我,那人带我去看房,房子就在政府大院边上,一栋两层独立小楼。上面一层住着市长柳博温,下面一层被隔成了许多间供司机保安居住。分给我居住的那间房是用三胶板从市长司机住房中间隔出来的,间隔没到顶,垫个椅子即可从门外翻进房内。
在我搬离那间房子之前,我经常忘记带钥匙,采取的就是这个方式进门。厕所在走廊上,是临时改建的,一面是墙,两面是窗户,用报纸一糊帘子一拉,既当厕所又当浴室。看着这一即将供我拉撒的地方,我突然想起老童的那句话来:“给你安排了一个最好的地方。”我很纳闷,不知道好在哪里。想了半宿,似有所悟:楼上住着市长,对溜须之徒而言,的确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地方。
可惜我偏偏不是。对于他的好意,我还是感到非常的寒心。
接下来的一幕,使我更加寒心。
政府办给我准备的床,是一张地下作坊用很差的木板拼凑起来的席梦思。床上铺了薄薄一层棉絮,棉絮上铺了一张凉席,放了一个枕头,外加一个缺门的衣柜(前任女市长用过的旧物),一部新装的挂式空调,这就是我在江南的全部家当。送我的司机眉头皱得老高:“一没书桌二没电视,连冬天的行李都没有,这日子怎么过?”他赶紧给章局长拨了个电话,章局长让他转告我,叫我不要发躁,他明天带办公室主任来帮我置行李。第二天,他果真亲自跑到江南来,帮我置齐了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