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她的真实意图,是想了解我与书记、市长是不是有矛盾,存不存在被打压的情况。我没上她的套,事实上,也不存在她所猜测的那种情况。我还算公平地把江南的工作和老柳、老萧的表现,赞扬了一番,还特别强调发稿的时候,最好给他们脸上也贴贴金。英爽答应得很爽快。临分手走时,她又突然问了一句:“你说句实话,你在柳书记心目中有没有地位?”
我很肯定地回答:“应该有的,他一向都很看重我的。”
英爽哦了一声,出门。我留她吃晚饭,她说:“不了,我要回云梦的宾馆里去赶稿子。”
见她态度坚决,我也就没怎么挽留。走了不到十分钟,她再次打电话过来,说她想采访柳书记,想听听他对我的真实评价,特别是工作方面、为人方面啦等等。我有些为难,因为我不知道他对我发帖心里究竟是怎么看的,如果他不高兴,肯定就不会对我有什么好的评价。我对英爽说:“他很可能不会接受你的采访,他一般不太愿意和媒体打交道。”
英爽很执著,道:“你把他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我自己和他联系,接受就接受,不接受就算了。”我不好拒绝,便把号码给了她。到了深夜11点多,英爽突然给我发来一条短信:“他果然不接受采访。”我回短信问她:“什么理由?”英爽回复:“没经过上级宣传部门允许,不能接受采访。”我心里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老柳不高兴了。”遇到这种情况,按照官场的规矩,一般都会外交式轻描淡写、不痛不痒地评价几句。然而,他连这样的评价都不愿意给。英爽“不依不饶”,再次发来一条短信:“你觉得你真的在老柳的心目中有地位?”我沉默了十几分钟,不好怎么回答。想了半天,我对自己失去了自信,回复道:“我真不知道!”
第二天一上网,吓了我一跳,李英爽的文章见报了,6000多字,两个整版。我刻意并且一再强调要刊登的“为江南市委市政府及老柳、老萧歌功颂德”那段话一个字没登,倒是把老柳不肯接受采访及我们后来短信交流的那些内容,白纸黑字地登在了报纸上,这让我很尴尬,让老柳更尴尬。大概是5月8日,我接到调离江南的通知以后,英爽打电话来又要采访我,我和她开玩笑说:“我再也不上你的套了,你的那篇文章,加速了我政治前途的灭亡!”
李英爽离开江南的第二天,我接到了凤凰卫视栏目编导丛靖霜的电话,她首先问了我一个问题:“中央政府刚刚针对房地产市场出台了‘国十条’调控政策,有人认为对居高不下的房市打击得非常精准,你怎么看?”我回答说:“打得不准!”很有意思,她并没有再接着往下问,而是单刀直入地邀请我去北京演播室做节目。我有些犹豫,担心一句话没说好会给自己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
丛编导不想放弃对我的邀请,承诺所有的差旅费全部由他们承担。我回头一想,上电视做节目宣传一下江南也好啊,花几百万打广告还没有这么好的效果呢,去,干吗不去?于是便答应了她。仅过了半个小时,她便打电话给我,帮我定好了次日11点多钟的机票。我马上给老萧发了条短信,告诉了他我要去电视做节目的事儿。老萧用电话打过来,笑呵呵地问我什么时候去香港,我说演播厅在北京,不用去香港。他哦了一声,便把电话挂了。
本来我打算第二天上午坐飞机去,可当天下午接到了民声网的电话,他们想派一个记者到江南来给我做一个深度采访。我说我明天要到北京录节目,没时间,干脆今天晚上约个时间谈谈吧。他们觉得这个安排不错,就这样定了下来。晚上7点,我准时从江南出发。天气开始变得有些坏坏的,我的心情就像这天气一样,变得有些怪怪的。车行至大荆时,省委巡视组的一位朋友特意打来电话问我,接受电视台的邀请,有没有得到云梦市委宣传部的批准。我回答说:“没有,但我告诉了老萧。”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我的心情变得十分忐忑,不知此行是福还是祸。远远地望见省城的万家灯火,突然想起身份证忘在了云梦的家里。司机说:“没事,等下把您送到民声网以后,我再回云梦一趟。”事已至此,也只好如此。
到达民声网,已近晚上十点。我和记者们见了面,大家像老熟人一样非常亲切。打电话联系我的薛小林很谦和,他天马行空,无所不问,我心无芥蒂,无所不答。聊来聊去,聊到了官员财产公示的话题。他问我对这个问题怎么看,我旗帜鲜明地亮出了我的观点,说目前还不成熟,不宜财产公示,最好财产任前公证。因为老百姓和官员之间太缺乏信任感,领导干部公布的财产数再真实,老百姓也不会相信。公示的财产多了,老百姓心里又会不平衡,都是纳税人,凭什么你的收入这么多而我的这么少?反之,老百姓说你不诚实,收了那么多黑钱居然隐瞒不报!眼下社会矛盾最突出的就是收入分配不公,贫富差距太大,贸然公示领导干部的财产,会加剧社会矛盾,引发社会混乱。小林憨憨地一笑,又下了一“套”:“你敢公示自己的财产吗?”被逼无奈,我就将我的家底给全部兜了出来。
从民声网出来已是凌晨一点。天气不再暧昧,酣畅淋漓地下了一场瓢泼大雨。司机被大雨阻隔,动弹不得,只好把车摆在高速公路安全岛上等待。我担心他的安危,一夜无眠。待他赶回省城,已是早上六点。第二天飞机落地,已是下午,按照丛编导给我的地址,我住进了宾馆。正想小睡片刻,北京某报的记者孔璞,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我来京的消息,希望我接受她的采访。我实在很累,本想拒绝她,但骨子里的那股媒体情结让我无法拒绝,只好满足了她的要求。直到下午5点,丛编导打电话来催我去演播厅那边用晚餐,我才抱歉地送走了小孔。从凤凰卫视做完节目回来,有媒体朋友问我:“你出镜时为什么那么憔悴呀?”我实话实说:“都是被媒体‘摧残’的!”
从驻地到石景山广播电视中心打出租仅需十几分钟。我和丛编导在演播厅门口见了面,她是一个很精干的女孩。一见面我就问她,是不是要跟导演见个面对一对。她摇摇头,道:“不用对,等会我提示您,该您上场了您上场就是,主持人会引导您的,别紧张,没问题的,我们先去吃饭吧!”说罢,她带着我往后面的食堂走去。我习惯性地用官本位的思想猜测,这么有名又有钱的媒体,应该安排我在哪家豪华酒店就餐呢?结果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丛导把我带到了广电中心后面的食堂。食堂里挤满了就餐的人群,看上去就像外地来的旅游团队。丛导帮我打来一份套餐,抱歉地对我笑了笑:“委屈您了,赶时间,只能将就。”那饭菜确实难以下咽,我随便扒了几口,随她一起进了化妆间。
化妆间里的条件非常简陋,很难想象,出镜的那些光鲜亮丽的嘉宾,都是在这样破破烂烂的化妆间里装修出来的。我进化妆间的时候,其他嘉宾正在化妆,丛导把旁边一位候场的高大帅气的年轻小伙介绍给我说:“这位是温都花园的王总,代表房地产商,你们现在就可以切磋切磋,看看谁的观点更有说服力。”王总很礼貌地和我握手,他倒是很直截了当:“您的观点我不敢苟同,您想想啊,地价都是谁给抬高的?房地产利润的大头都被什么人拿走了,不都是你们政府嘛,权力都在你们政府手上拽着呢,谁能够‘绑架’得了政府?”
我针锋相对:“谁说地价是政府抬高的?政府按照国际惯例搞‘招拍挂’是为了防止腐败,目的不是抬高地价,其实你们心里最清楚,真正把价格抬上去的是什么人?还不是你们这些地产商?你们干吗抬呀?无利可图你们会抬吗?按照你的逻辑,金融风暴的时候,政府是最需要钱救市的时候,巴不得抬高地价,可是地价为什么上不去呢?主要是因为你们不抬了,所以上不去了呀!”王总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反驳,撂了一句:“您对地产一无所知,完全是个外行。”我淡淡地回了一句:“是吗?”便不再和他继续这个话题。他是精明的地产商,我是清醒的官员,道不同不相为谋。
大约6点钟,我被丛导带进了演播大厅。演播室的条件同样简陋,简直令人难以相信如此华丽的节目,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制作出来的。观众席上坐满了嘉宾,特邀嘉宾们已经各就各位。我扫视了一圈,觉得那些面孔似曾相识,仔细一打量才发现,在食堂里就餐的那一群“旅游团队”,全都是像我一样来参加节目的观众和嘉宾。这一群人看似普通其实并不普通,里面有博导、有企业家、有名牌大学的学生。看着他们我真的汗颜,不停地反省自己,吃套餐的时候怎么能在心里暗暗地抱怨——大老远把我请到北京来,怎能就用那样的套餐招待我呢?官场的惯性思维真的害死人,走到哪里都要讲究个规格、排场,为什么从来就不思考节俭和效率?
轮到我上场了,主持人把我拉到他的身边,隆重地介绍了我这位买不起房的副市长。当我谈到“我要感谢房贷,不然我还真买不起房”时,温都花园的王总,带着歧视性的语气道:“你们这些低收入阶层的人,可以买经济适用房,住廉租房啊……”那种富人的优越感溢于言表。我感到悲哀。作为一个副市长,位列“低收入家庭阶层”是智力问题吗?是能力问题吗?都不是。
节目录了整整70分钟,从头至尾一气呵成,没叫一次暂停。这个精干的团队,让我领教了什么是真正的效率。散场的时候我问丛导,这么长的节目你们是怎么做到一遍就过的?她回答说:“主要是前期工作做得扎实!”她带我到化妆间卸妆,主持人正在那里清洗脸部。见我进门,他很热情地走到我的面前,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我们支持你,永远做清官!”
那一刻,我真的很感动。他的这句话,对中国所有清正廉洁的官员,都是一种鼓励:是清官在哪里都会受到尊重的!
就在我大发感慨时,有位报社记者突然打电话来问我:“你现在还好吧?”那口气仿佛我被谁陷害进了监狱似的。我有些紧张地问他:“是不是上面有什么人不高兴了?”那位记者答:“我今天早上打开网络一看,《江南副市长宁致远:领导干部财产公示会引发社会混乱》的新闻铺天盖地,刚刚我又一看,文章和视频都给下了,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所以问候一声。”
“哦,我还自由着呢,谢谢你!”我感激地说。
“唉,这个薛小林,怎么能用这么一个断章取义、容易引发歧义的标题做新闻呢?”走在悠长悠长的胡同里,我很恼火却又颇无奈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