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在我离开江南之前,我特意到老萧家坐了坐,我们俩聊了一个多小时。他说他还算是一个很大量的人,就凭我在外面说他坏话这件事,他就可以不让我待在江南。自此,终于证实了我的猜测。唉,对此我不得不佩服那个设下如此狠毒阴谋的造谣者。
从2006年上半年开始,江南有实力竞争市委常委的副市长、乡镇党委书记及科局级单位的一把手们,不再有心思上班,眼光齐刷刷地瞄准了市委常委的“空位”。也怪不得,基层干部苦等五年只有两次晋升的机会,即党委和政府换届。而且每次换届空出的位置少得可怜,尤其是常委这边,云梦的“空降兵”特多,常常是“苦等五年空望月”。政府那边还好一些,除了市长、常务副市长“空降”以外,其他副市长一般都会在本地产生。至于人大和政协那边,只有快到龄了待遇又还没有解决的时候,那些有实力又有资历的科局级一把手们才会退而求其次地往那边去。
换届还没有开始,许多竞争者心里开始打起了退堂鼓。本次常委竞争异常的激烈。根据上面的精神,今后常委里只设一个专职副书记,必须配备一个35岁以下的年轻人和一个女常委。人们掐指一算,失望透顶。现任常委中到龄的只有宣传部长和纪委书记,如果严格按照“年龄和性别结构”来配备的话,等于没有空缺。虽然政府这边副市长中要增加一人进常委,但政府这边竞争也尤为激烈。资格最老的老向,人缘好,势力大,老柳不能不考虑;“双高”副市长曹日华有年龄和学历、职称优势,又有省委组织部“御派”的政治背景,老柳也不能不考虑;还有一个直接由省委组织部从省财政厅下派来江南任职的副市长熊雄,他背靠省财政厅这棵大树,如果不考虑他,将直接影响国家和省里对江南的转移支付及项目资金的争取……尽管看似无望,也有不死心的。在他们看来,位置少不是问题,问题是如何谋局。在江南党委换届历史上,市委副书记、市长都曾经落选过,何况一个小小的“光头”常委?
在政府班子这边,和我关系最好、我也最为他们担心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双高”副市长曹日华,一个是从省厅下放来江南的副市长熊雄。曹日华考取“双高”副市长这个职位之前,系经贸科技学院外语系的副主任,年收入是现在的三倍。我很不理解他的这个决定,经常笑话他:“像你这样耿直、没有背景、不会吹溜拍马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荣返省城呀?你这个湖大的博士智商应该不低呀,当初怎么就做了这样一个糊涂的选择呢?”
曹日华叹了口气,讲出了他的心里话:“我们家族祖祖辈辈是农民,从来没有出过一个县太爷。我以为当县太爷很风光,哪里晓得要权没得权,要钱穷得死,每隔五年还要花钱保位置,年纪轻轻两地分居,还不晓得哪一天能够回去和老婆团聚。莫讲,一讲起来我就后悔得要死。如果我不来江南,在经科学院随随便便混个正处级的系主任没一点问题。没办法啦,又没得后悔药呷……”
我提醒他:“这次换届你可不能掉以轻心,你要想方设法进常委,要不就交流出去,不然的话,明年副市长选举很难保证你不落选啊,我听到了好多风声,有人公开扬言,第一个就要把你选下去。”
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其他县里面的‘双高’都准备安排进常委,老柳应该会考虑我吧?”
我摇了摇头:“你不了解老柳。他廉政、也为民办实事,就是太讲究平衡。你不相信,我把话撂在这里,他不会打你的米米,除非你属于35岁以下之列,可惜你已超龄了几个月。”
曹日华不信,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
他那么自信,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没过多久,他便被老柳派到浙江挂职去了。他还以为是老柳关照他,特意给他一次锻炼提拔的机会,故兴高采烈地去了。殊不知在如此关键之时刻,有哪个常委和副市长愿意去?
和他一样自信的还有熊雄。
当初省里搞改革,从省直机关放一批年轻干部到县里任职。熊雄所在的省厅分配了一个名额,其他人都不愿意下去,熊雄机关里待得有些烦,便报了名,拿他的话说是“为厅里解了个难”。他本来是要被分到边远山区去的,因为省委组织部分管此项工作的副部长是江南人,关心家乡建设,希望熊雄利用他所在的厅这层关系,多为江南挣点资金,于是把他派到自己的家乡来了。
熊雄到江南来了以后。他所在的厅也的确给面子,厅长亲率各处处长来江南现场办公,开了江南有史以来之先河。后来,在熊雄的努力之下,省厅陆陆续续为江南增加转移支付一个多亿。江南人民很感激他,我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听一些老同志情绪激动地谈论:“江南无论如何要保熊雄,他是江南的财神爷。”想必这样的恭维话熊雄也听了不少,一脑子的蜜糖水,哪里会想到蜜糖也是药,是药三分毒,甜过之后细细品来还是有些苦的,不然人们怎么会常说:甜得有些苦呢?
作为知心朋友,我觉得有必要提醒提醒他。有一次饭后我们一起在星河广场散步,我提醒熊雄:“下半年党委就要换届了,你是不是要为自己打算打算?”
熊雄不以为然:“这些不是我们考虑的事情。我为江南做了那么大的贡献,老柳未必就不打我的米米?”
我摇了摇头:“未必!这次只空了两个位置,要一个35岁以下的,还要一个女的,等于没得空缺;政府这边增加一个常委,副市长向前行资格最老,背景也不小;秦副市长资历也不浅,人缘又好,怎么排你也排不上号。”
“既然没位置那不是瞎操心?”熊雄半天不开窍。
我很耐心地点拨他:“你真傻啊,不是缺一个常务副市长吗(此时,黎明已调离江南到河东任县长)?你只要把你们厅长搬出来去找找云梦的主职领导,准行。你想啊,哪个市里的领导敢得罪省里面的财神爷?只要你们厅每年多给点钱,一个县级市的常务副市长算什么?”
“唉,懒得操那份闲心,我相信老柳会考虑我的。”熊雄如是说。
我哼哼一笑:“呵呵,那你就等着吧!”
果然,江南没有做他们两个人的方案。先是曹日华从浙江很郁闷地打电话给我,江南市委向云梦市委请求“35岁以下”放宽到“35岁左右”,那样曹日华就有希望进常委,但这个提议被否决了。之后江南市委将副市长向前报了上去。
我把他训斥一顿:“那你还待在浙江干什么?赶快去找组织部部长唦,你们在湖大研究生协会共过事,应该会给面子;再说你是‘双高’系列,属于换届重点保护对象,他应该会考虑你的问题。”
曹日华不开窍:“江南没位置,他怎么关照?”
我气死了,吼道:“江南没位置就不能交流到别的地方去?”
他“哦”了一声,赶紧起身去预定回云梦的机票。
就在曹日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时,熊雄终于沉不住气了。有一天晚上11点多他情绪低落地打电话给我:“老柳真没打我的米米。”
我急问:“你怎么知道?”
他答:“我问了云梦市委组织部的几个兄弟,他们告诉我的。”
我赶紧给他出主意:“你也莫着急,不到最后一刻哪个上哪个下谁也说不准。你听我的,这几天你不要回江南,就待在省里找三个人。一个是你们厅长,最好能请他出面找一下云梦的书记、市长或组织部长。如果厅长不愿意出面,你就去找省委组织部钦点你的那个副部长,他不会不管你的。如果万一他也不肯出面,你就随便在你们厅找个副厅长给云梦的领导打电话,保证有效果。”
“那行,就照你说的试试看。”听他的口气没有半点信心。
大约一个星期过去了,始终没有他的消息。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家度周末,快要转钟的时候,熊雄打电话来约我喝茶。我赶紧穿好衣服赶到南浦云,老远就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
我问他:“你喝这么多酒干什么?这么晚了从哪里来?”
他告诉我:“我和云梦市委组织部的那帮兄弟们刚喝完酒,他们告诉我老柳没有拿我的方案,说我这次没得路。劝我莫灰心,下次有的是机会。我晓得这些话都是戳人的,信不得。”
我接着问:“我让你找的人你找了没有?”
他回答:“我找了厅长,厅长不肯出面。他说他上次到云梦当着张书记的面把我交给了柳博温,让他好好地培养我。江南不拿你的方案叫他怎么还开得了口?省委组织部那个副部长我没去找他,鬼晓得他还认得我啵。我只是找了一个老副厅长给云梦的领导打了个电话,现在看来没效果。”
“你确信老厅长打了电话?”我追问。
“他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在边上。”熊雄很肯定地回答。
我一听,心里有了底,对熊雄道:“你放心,明天你肯定进常委。”
熊雄不信,嘴里念念叨叨,老是怪老柳不靠谱。我劝他:“你要理解老柳,你们这些‘空降兵’年纪这么轻,一来就居高位,那些老资格的乡镇书记、科局级单位的一把手们恨得咬牙切齿。如果老柳在这个问题上偏袒你们,那不是自掘坟墓吗?如果换了你当书记,你也会这么干的。你不能怨他,以后见了他还要对他说一些感恩的话。不管他如何待你,你都要和他搞好关系,说不定哪天他摇身一变就是云梦市委常委,你如果想进步,还得依靠他美言。你以为他愿意得罪你?还不是没得办法嘛!”
熊雄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酒气熏天地回去了。
第二天,我得到消息,熊雄果然进了常委。
曹日华也如愿以偿,调往河东区任“光头常委”。自此,他可以安安心心地回浙江挂职了!
当官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你永远也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捅了你一刀,而我就曾亲身经历过这种痛苦。不知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在我和老柳、老萧之间种下了一个阴谋。
有一天晚上,我陪老柳打乒乓球。来江南之前,我不会动拍,老柳逼我上阵,说是可以减肚子。减不减肚子我搞不清,因为我精瘦精瘦的,没肚子可减,至于老柳,每天又是篮球、乒乓球,还打羽毛球,也没见他的肚子小多少。和老婆两地分居,减减性欲倒是蛮有效的:打个把小时球,把自己整得大汗淋漓,然后冲一个澡,呼呼大睡,就什么欲望也没有了。
不过那天有些反常。平常打球喜欢开点玩笑的老柳显得格外严肃,打了几盘,他突然把拍子往桌上一放,对我说:“致远,到我房里坐一坐,我和你说点事。”我一听,感到格外奇怪,甚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什么事这么重要,居然打破常规要喊我到他家里去谈?我了解他的习惯,他晚上从不会客,除非是他的亲人或特别要好的朋友。尽管我们住楼上楼下,又是老乡,但他从未主动喊我到他家里坐过。即便是有一次我有紧急事情向他汇报,我明明知道他在家里,可就是敲不开他的门。
我忐忑不安地和他上了楼,他的秘书走在前面掏出钥匙把门打开,我第一次走进了书记的家门。这套房前后住过两任市长,装修一般,陈设简单,电视机还是台式的,没有更换。他给我倒了一杯水,削了一个苹果,沉默了半天才开口:“致远啊,一个人的人品好不好,就看他走到哪里是不是都说别人的好话,我、老萧和你在一起工作是一种缘分,无论走到哪里都要相互抬举,你怎么能在背后讲我们的坏话呢?”
我一听,突然像挨了一记闷棍,书记这么郑重其事地和我谈话,说明他心里一定非常在乎这件事情。如果不彻底澄清,我和老柳、老萧的关系从此会滑入谷底,最严重的后果是将直接影响我的政治前途。因为,我的挂职结论作得好与坏完全在他们的股掌之中。更重要的是,如果此事属实,事情一旦传了出去,今后还有哪个领导敢用如此长舌之人?可事情糟糕就糟糕在我对此事没有一点印象,根本就不记得在哪里和什么人谈论过他们两个。我只好作答:“我没在背后讲过你们的坏话呀。”
“你讲了,是云梦的一位局长亲口告诉我的。”老柳极为肯定地说。
“不可能,在云梦除了我们旅游局的章文雄,我和其他的局长一个都不熟,根本连在一起闲聊的机会都没有,怎么可能讲你们的坏话呢?”我很肯定地回答。
“你的确讲了,你说我老柳办事粘粘糊糊,没得魄力;你说老萧脾气大,喜欢骂人,专权等等。你议论议论我也就算了,人家老萧刚来,你就在背后这样议论人家,影响多不好啊。像我们,不管走到哪里都只讲人家的好话,从来不议论人家的不是。你这样做说得轻一点是政治上不成熟,说得重一点是人品有问题。”老柳完全相信了那个谎言,板着一副面孔教训我。
我真的想不起来我和云梦的哪位局长说过他们的坏话。可是无论我怎样解释老柳都不接受。末了,老柳对我说:“幸亏老萧还不知道此事。你放心,我会替你瞒住这件事的。你也不要有什么包袱,有则改之无则加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