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可收拾。死者家属把灵堂搭在了校园的操场上,扬言没有一百万他们就把死者埋在校园里。面对恶化的局势,由我牵头,召集政法委、、宣传部、派出所、教育局等单位负责人召开第一次会议,会议明确成立“善后”、“谈判”、“安保”、“宣传”四个组,教育局负责“善后组”,主要是办好丧事;市政法委牵头“谈判组”,负责谈判;派出所牵头“安保组”,负责调度警力,控制事态恶化;市委宣传部牵头“宣传组”,负责媒体接待,统一报道口径。我的任务是分管“谈判”和“宣传”,必须在星期天晚上以前把矛盾解决。
领导小组第一次碰头会散会以后,我立刻组织谈判组的同志又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分析形势,研究解决问题的办法。长期战斗在维稳一线的同志谈了些想法,说处理这类问题的绝招只有四个字:拖、磨、摸、攻。
所谓“拖”,即拖延。在矛盾爆发的初期,要尽量采取拖延的办法,真情安抚,热情接待,不谈补偿。拖延的目的是让当事人情绪稳定下来。情绪不稳定时当事人要价高,这个时候去谈,什么问题都谈不拢。
所谓“磨”,即“耐心地劝和”。要发动当事人单位领导、老屋里的乡镇党委书记、乡镇长、村支部书记、村长、亲朋好友以及在其政府部门工作的亲属24小时不停地轮番劝解,瓦解当事人的心理防线。同时让教育局的同志不间断地和他们讨价还价,谈不拢不要紧,坚持不厌其烦地谈,就是要谈得他们自己产生疲劳厌烦情绪。他们厌烦了,疲劳了,离解决问题也就为时不远了。
所谓“摸”,即安抚。也就是说能够满足当事人要求的要尽量满足,用最大的温暖去感化他们。
所谓“攻”,即进攻。该硬的时候一定要硬,打蛇要打七寸!
我觉得他们说得非常在理,便同意了这个方案并责任到人。春草中学校长巴不得赶快息事宁人保住乌纱帽,就征求我的意见说:“对方同意60万了难,可不可以?”
“绝对不行,这一次把赔偿的标准搞高了,以后再出现类似事件怎么办?水涨船高,会乱套的!”他的话音刚落,当即被我断然否决。
按照“拖”的办法,第一个晚上事态变得相对平静。短暂的平静之后是媒体高峰的到来。第二天,闻讯赶来的记者在灵堂周围集结。记者们最感兴趣的有两点,一是究竟是不是像家属所说的那样“见死不救”;二是学校为什么会允许学生把管制刀具带进教室。我自己是媒体记者出身,懂得如何应对。我交代宣传组的人,凡是来了记者就把他们带到我这里来,由我来应付。对于如何控制舆论导向,我心里还是有底的。因为我在新闻部门摸爬滚打了多年,好多媒体跑新闻的和我都是朋友,即使没有深交也曾混个脸熟,即便完全陌生,只要开聊,难以割舍的媒体情结大都会引起共鸣。
果然,闻风而来的媒体记者绝大多数都是我的熟人,经我一解释,拿了一份事先由宣传部拟好的通稿,酒足饭饱地回去交差去了。期间也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著名的新闻记者韩江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江南,既采访了当事人及其亲属,还采访了许多学校周边的百姓。正当他要离开灵堂的时候和正在暗自观察事态发展的我碰了个正着。一看是他,我就知道比较难缠。我太了解他了,他在《云梦日报》时,我在《云梦法制报》,市里凡有大型活动我们就会碰面。在圈内,他属于那种“新闻原则性”很强的人,什么事情落到他的手上很少有回旋的余地,更何况他如今的身份和知名度!
没办法,明知他难缠,我还是要去缠。如果他发了通稿,我这个分管教育的县领导首当其冲处分难逃呀。我装出一副很热情的样子,隔老远向他招手:“哎呀,韩大记者光临江南怎么连个电话都不打啰?太看不起兄弟我了吧?”韩江赶紧上前,紧紧地和我握手:“哪里哪里,我这不正要去看你嘛,刚好在这里碰到你了。”我明知故问道:“你带车了吗?”他顺手指了指身旁的一台小车:“带了。”我不由分说自己把车门打开对他说:“走,找个地方喝茶去。”韩江犹豫片刻:“要不先到宣传部去,我要传稿子。我们是兄弟,绝不为难你,正好你可以看一看,觉得哪里不妥可以当面修改。”
接着他又当着我的面给他的“老朋友”柳博温市长打了个电话,向他通报正和我在一起,同时拍胸脯保证不会给他添乱。他能这么表态我真的很高兴。当我们来到宣传部办公室以后,打开他的文档一看,我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的报道基本上是以受害者家属口述的形式对事件展开报道的。我有些不高兴,一连问了他几个问题:“受害者家属的话你也全信?谁说老师见死不救了?老师见死不救那是谁第一时间把他送到医院去的?学生偷偷地把管制刀具带进了教室,只能说明春草中学管理上的确存在漏洞,怎么能就此推论学生带刀进出校园学校熟视无睹呢?”
韩江有些尴尬:“你也是个老新闻了,你说怎么改?”我就汤下面,一段一段地提出我的修改意见。碍于情面,大部分我觉得不满意的地方他都按照我的意见修改了,还有两处他说还要斟酌斟酌。乘他斟酌之际,我去上了个厕所。待我返回时,他已经将手提电脑收了起来。
我问他:“你发出去了?”
他答:“发了!”
“乘我上厕所的时候发的?”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兄弟呢?还有两处没改呢。”
“兄弟,我已经够给你面子了。我写的稿子从来就没被人如此大修过。你也是搞新闻的,也要理解我的立场。都像你这样,我怎么完得成任务?”
既已如此,我也不想和他再争辩什么。好在稿子已被我大修,即使发表也不会引起太大的麻烦。我对宣传组的人说:“把韩记者招待好,我还得去善后,就不陪了。”说完,便和韩江礼节性地握了个手,随即离开去处理别的事情。
媒体记者的被疏导劝离,突然激发了受害者亲属的情绪。他们坚持要学校赔偿60万,否则就地下葬。星期六晚上11点,少数亲属不顾劝阻拿起铁锹开始在操场上挖坑。我闻讯后带着教育局长阮胜利来到现场,大吼一声:“你们这是在向政府示威,在向政府挑衅!我正告你们,如果星期天晚上12点钟以前不将尸体移走,政府将调武警强行火化!”
“你是牛鸡巴日的市长,打死他!”受害者的一位正在挖坑的亲属大喊一声,一群人随即向我们这边围堵过来。我心里有些紧张,但仍然故作镇静,大大咧咧地和随行人员往来路撤退。好在围聚的人只是骂骂咧咧,没人真敢动手。直到我们撤回了临时指挥部,还能听见那些人粗鲁的骂声。
谈判一直持续到星期天晚上六点,因为赔偿数额差距太悬殊陷入了僵局。就在我焦头烂额之时,有人突然推荐了一名科局级领导。此人唱夜歌出身,或许能从迷信的角度找到突破口。别无他法,我只好给那个局长打了个电话,让他赶紧赶到临时指挥部来。我当面给他交代了三点:
一、学校只负有管理不善的责任,不存在赔偿,只能给予人道主义援助,鉴于杀人者家庭困难,短时间民事赔偿难以到位,由学校先行垫付,今后再由学校根据法律向凶手的法定监护人进行追偿。
二、赔偿金额不能超过30万。
三、今晚十二点以前必须把尸体移出校园。
那位局长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执行力超强。他二话不说,领命而去。当时钟指向22点时,校园内响起了猛烈的鞭炮声。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出殡了。半个小时以后,校园内恢复了沉寂,那位局长笑呵呵地走进临时指挥部。我问他用了什么绝招。
他回答:“也算不得么哩绝招。我只对死者的父亲说了一句话:‘你们已经为儿子在老屋里做好了阴宅,超过晚上12点钟不埋进去阎王爷是要收人的,阎王爷到时候要是收不到人,你的屋里就还要死人。’死者父亲信迷信,没得退路,就提出不包含已经由学校花费的丧葬等费用,另外补偿30万。我一听心里有了底,也没向您请示就直接答应了他。”
我点了点头,对他说:“辛苦你了!”
回去的路上,我大发感慨:“做梦都没有想到,忙活了三天三夜,最后解决纠纷居然靠的是迷信!”
春草中学校园血案,帮我打开了全面整顿教育的突破口。在江南影剧院,由我主持召开了江南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教育千人大会,将江南教育存在的问题全部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我一连串地向教育界发出质问:“有几个语文老师能够写得出一篇像样的作文?还有多少老师能够令他们的学生永生怀念?”
千人大会的召开,为我在江南教育界树立了绝对威望。但同僚们对于我的这种激进并不看好,大都抱着一种观望态度,看我究竟如何处置春草中学的校长。有人甚至当面开我的玩笑:“你有本事就撤了他的职!”我不以为然,道:“撤个校长有何难?”那人诡异一笑:“那你就撤撤试试看!”我倔强地回答:“我还真要撤了他。”
嘴上虽这么说,我的心里还真没底。据“内线”反馈过来的消息,春草中学的校长可不简单,学校治安管理得不好,养猪却养得好。因为学校伙食差,学生难以下咽的饭菜都养了猪。因为喂猪的料是纯天然的,所以出栏的猪也纯天然,肉呷起来沁甜的。每年市里面不晓得多少领导都呷过他送的猪肉。呷了他的猪肉嘴软,真要撤他的职,那些呷过他猪肉的领导们绝不会袖手旁观。
关于如何处置这位校长,教育局的态度更加暧昧,绝大多数班子成员主张,给他个处分让他继续主持工作算了。市纪委的态度也不明朗,查来查去,迟迟不做结论。只有我的态度最坚决:“只会养猪的校长留他做甚?”校长听到了风声,发动所有的关系,到处托人找我说情。江南政界几乎三分之一的人物都给我打了电话,希望我放他一马。动他,还是不动他?我在心里反复权衡,总是举棋不定。不动吧,民愤太大,老百姓对于子女在春草中学就读伙食差、乱收费、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早已怨声载道;动他吧,他背后那张筋筋绊绊的大网实在让人生畏……
旧烦恼未毕,新的烦恼又至。春草中学校长还没有被撤,塌西湖中学校长撤职的动议又摆上了我的案头。说起塌西湖中学校长的故事,颇有些黑色幽默的味道。他不仅没从上次“干警校园猥亵女学生案”中吸取教训,反而主动上门来找我,想借助政府力量拆了学校围墙边一户居民家的猪圈,没想到因为这个猪圈,把他的自私自利暴露得淋漓尽致,并最终落得个被撤职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