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曾、邝、于,都是在日本留学时候的先后的同学。三人的特性家境,虽则各不相同,然而他们的好义轻财,倾心文艺的性质,却彼此都是一样,因为他们所受的教育,比别人深了一点,所以他们对于世故人情,全不通晓。用了虚伪卑劣的手段,在社会上占得优胜的同时代者,他们都痛疾如仇。因此,他们所发的言论,就不得不动辄受人的攻击。一、二年来,他们用了死力,振臂狂呼,想挽回颓风于万一,然而社会上的势利,真如草上之风,他们的拼命的奋斗的结果,不值得有钱有势的人一拳打。他们的杂志著作的发行者,起初是因他们有些可取的地方,所以请他们来,但看到了他们的去路已经塞尽,别无方法好想了,就也待他们苛刻起来。起先是供他们以零用,供他们以衣食住的,后来用了釜底抽薪的法子,把零用去了,衣食去了,现在连住的地方也生问题了。原来这一位发行业者的故乡,大旱大水的荒了两年,所以有一大批他的同乡来靠他为活。他平生是以孟尝君自命的人,自然要把曾、邝,于的三人和他的同乡的许多农工小吏,同排在食客之列,一视同仁的待遇他们。然而一个书籍发行业的收入,究竟有限,而荒年乡民的来投者漫无涯际。所以曾、邝、于三人的供给,就不得不一日一日的减缩下去。他们三人受了衣食住的节缩,身体都渐渐的衰弱起来了。到了无可奈何的现在,他们只好各往各的故乡奔。曾是湖南,邝是四川,于是浙江。
正当他们被逼得无可奈何想奔回故乡去的这时候,却来了一个他们的后辈霍斯敬。斯敬的家里,一贫如洗。这一回,他自东京回国来过暑假。半月前暑假期满出来再赴日本的时候,他把家里所有的财产全部卖了,只得了六十块钱作东渡的旅费。一个卖不了的年老的寡母,他把她寄在亲戚家里。偏是穷苦的人运气不好,斯敬到上海——他是于质夫的同乡——染了感冒,变成了肺尖加答儿。他的六十块钱的旅费,不消几日,就用完了,曾、邝、于与他同病相怜,四、五日前因他在医院里用费浩大,所以就请他上那间一楼一底的屋里去同住。
然而曾、邝、于三人,为自家的生命计,都决定一同离开上海,动身已经有日期了。所以依他们为活,而又无家可归的霍斯敬,在他们启行之前,便不得不上别处去找一间房子来养病。
三
曾、邝、于、霍四个人和邝的夫人小孩们,在那间屋里,吃了午膳之后,雨还是落个不住。于质夫因为渐冷了,身上没有夹袄夹衣,所以就走出了那间一楼一底的屋,冒雨回到他住的那发行业者的堆栈里来,想睡到棉被里去取热。这堆栈正同难民的避难所一样,近来住满了那发行业者的同乡。于质夫因为怕与那许多人见面谈话,所以一到堆栈,就从书堆里幽脚的手的摸上了楼,脱了雨衣,倒在被窝里睡了。他的上床;本只为躺在棉被里取热的缘故,所以虽躺在被里,也终不能睡着。眼睛看着了屋顶,耳朵听听窗外的秋雨,他的心里,尽在一阵阵的酸上来。他的思想,就飞来飞去的在空中飞舞:
“我的养在故乡的小孩!现在你该长得大些了吧。我的寄住在岳家的女人,你不在恨我么?啊啊,真不愿意回到故乡去!但是这样的被人虐待,饿死在上海,也是不值得的。……”
风加紧了,灰腻的玻璃窗上横飘了一阵雨过来,质夫对窗上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仍复在继续他的默想:
“可怜的海如,你的儿子妻子如何的养呢?可怜的季生、斯敬,你们连儿女妻子都没有!啊啊!兼有你们两种可怜的,仍复是我自己。全家都在秋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素和快着鞭。……啊啊,黄仲则当时,还有一个毕秋帆,现在连半个毕秋帆也没有了!……今日爱才非昔日,莫抛心力作词人。……我去教书去吧!然而……教书的时候,也要卑鄙龌龊的去结成一党才行。我去拉车去吧!啊啊,这一双手,这一双只剩了一层皮一层骨头的手,哪里还拉得动呢?……啌啌,……啌啌,……啌啌啌啌暧吓……”
他咳了一阵,头脑倒空了一空,几秒钟后,他听见楼下有几个人在说:
“楼上的那位于先生,怎么还不走?他走了,我们也好宽敞些!”
他听了这一句话,一个人的脸上红了起来。楼下讲话的几个发行业者的亲戚,好像以为他还没有回来,所以在那里直吐心腹。又谁知不幸的他,却巧听见了这几句私语。他想作掩耳盗铃之计,想避去这一种公然的侮辱,只好装了自己是不在楼上的样子。可怜他现在喉咙头虽则痒得非常,却不得不死劲的忍住不咳出来了。忍了几分钟,一次一次的咳嗽,都被他压了下去。然而最后一阵咳嗽,无论如何,是压不下去了,反而同防水堤溃决了一样,他的屡次被压下去的咳嗽,一时发了出来。他大咳一场之后,面涨得通红,身体也觉得倦了。张着眼睛躺了一忽,他就沉沉的没入了睡乡。啊啊!这一次的人睡,他若是不再醒转来,那是何等的幸福呀!
四
第二天的早晨,秋雨晴了,雨后的天空,更加蓝得可爱,修整的马路上,被夜来的雨洗净了泥沙,虽则空中有呜呜的凉风吹着,地上却不飞起尘沙来。大约是午前十点钟光景,于质夫穿了一件夏布长衫,在马路上走向邝海如的地方去吃饭去。因为他住的堆栈里,平时不煮饭,大家饿了,就弄点麦食吃去。于质夫自小就娇养惯的,麦食怎么也吃不来。他的病,大半是因为这有一顿无一顿的饮食上来的,所以他宁愿跑几里路——他坐电车的钱也没有了——上邝海如那里去吃饭。并且邝与曾几日内就要走了,三人的聚首,以后也不见得再有机会,因此于质夫更想时刻不离开他们。
于质夫慢慢的走到了静安寺近边的邝、曾同住的地方,看见后门口有一乘黄包车停着。质夫开进了后门,走上堂前去的时候,只见邝、曾和邝夫人都呆呆的立在那里。两个小孩也不声不响的立在他们妈妈的边上。质夫闯进了这一幕静默的剧里与他们招呼了一招呼,也默默的呆住了。过了几分钟,楼上扑通扑通的霍斯敬提了一个藤筐走了下来。他走到了四人立着的地方,把藤筐摆了一摆,灰灰颓颓的对邝、曾等三人说:
“对不起,搅扰了你们许多天数,你们上船的时候,我再来送。分散之前,我们还要聚谈几回吧!”
说着把他的那双近视眼更瞅了一瞅,回转来向质夫说:
“你总还没有走吧!”
质夫含含糊糊的回答说:
“我什么时候都可以走的。大家走完了,我一个人还住在上海干什么?大约送他们上船之后,我就回去的。”
质夫说着用脸向邝、曾一指。
霍斯敬说了一声“失敬”,就俯了首慢慢的走上后门边的黄包车上,邝夫人因为下了眼泪,所以不送出去。其余的三人和小孩子都送他的车了出马路,到看不见了方才回来。回来之后,四人无言的坐了一忽,海如才幽幽的对质夫说:
“一个去了。啊啊!等我们上船之后,只剩了你从上海乘火车回家去,你不怕孤寂的么?还是你先走的好吧,我们人数多一点,好送你上车。”
质夫很沉郁的回答说:
“谁先走,准送谁倒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我们两年来的奋斗,却将等于零了。啊啊!想起来,真好像在这里做梦。我们初出季刊周报的时候,与现在一比,是何等的悬别!这一期季刊的稿子,趁他们还没有复印,去拿回来吧!”
邝海如又幽幽的回答说:
“我也在这样的想,周报上如何的登一个启事呢?”
“还要登什么启事,停了就算了。”
质夫愤愤的说。海如又接续说:
“不登启事,怕人家不晓得我们的苦楚,要说我们有头无尾。”
质夫索性自暴自弃的说:
“人家知道我们的苦楚,有什么用处?还再想出来弄季刊周报的复活么?”
只有曾季生听了这些话,却默默的不作一声,尽在那里摸脸上的瘰粒。
吃过午饭之后,他们又各说了许多空话,到后来大家出了眼泪才止。这一晚质夫终究没有回到那同牢狱似的堆栈里去睡。
五
曾、邝动身上船的前一日,天气阴闷,好像要下雨的样子。在静安寺近边的那间一楼一底的房子里,于午前十一时,就装了一桌鱼肉的供菜,摆在那张圆桌上。上首尸位里,叠着几岫丛书季刊,一捆周报和日刊纸。下面点着一双足斤的巨烛,曾,邝、于、霍四人,喝酒各喝得微醉,在那里展拜。海如拜将下去,叩了几个响头,大声的说:
“诗神请来受飨,我们因为意志不坚,不能以生命为牺牲,所以想各逃回各的故乡去保全身躯。但是艺术之神们哟,我们为你们而受的迫害也不少了。我们决没有厌弃你们的心思。世人都指斥我们是不要紧的,我们只要求你们能了解我们,能为我们说一句话,说‘他们对于艺术却是忠实的。’我们几个意志薄弱者,明天就要劳燕东西的分散了,再会不知还是在这地球之上呢?还是在死神之国?我们的共同的工作,对我们物质上虽没有丝毫的补益,但是精神上却把我们锻炼得同古代邪教徒那样的坚忍了。我们今天在离散之前,打算以我们自家的手把我们自家的工作来付之一炬,免得他年被不学无术的暴君来蹂躏。”
这几句话,因为了说的时候,非常严肃,弄得大家欲哭不能,欲笑不可。他们四人拜完之后,一大堆的丛书季刊周报日刊都在天井里烧毁了。有几片纸灰,飞上了空中,直达到屋檐上去。在火堆的四面默默站着的他们四个,只听见霍霍的火焰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