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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文明流氓 (1)

这间号子的规模比大七号小了许多,二十几个人贴墙坐着,一个个面无表情,身体僵硬,就像一群死尸。刘所用钥匙指着坐在对面大窗下的一个满脸胡子的人说:“藏文生,刚才大七号发生的事情估计你也看到了,对于那些无视监规纪律的不法分子,我们从来是不心慈手软的。周继勇无故打人,已经被禁闭反省了,我希望你不要步他的后尘,该怎么做你明白。”

藏文生慢悠悠地瞥了元庆和全福一眼:“有数。” 刘所关上门又推开门:“元庆,我希望你也收收性子,这儿不是外面,不能由着性子来。” 元庆没有听见刘所的话,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藏文生的脸上。元庆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十分面熟……在哪儿见过?脑子一激灵,元庆想起来了,哈,原来是他!这个叫藏文生的人是中铁厂工会搞宣传的,唱得一口好歌儿,在元庆他们那一带属于知名人士,他经常在厂俱乐部的舞台上唱歌,最出名的是一首《三套车》, 唱得缠缠绵绵,悲悲切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就是歌词里说的那个赶车的老人。藏文生似乎也觉得元庆面熟,示意他蹲到自己的对面,问:“你是中铁厂的?”元庆说:“算是吧。我认识你,你唱歌真不错。” “哦,不错……人生何处不相逢?”藏文生笑了笑,“照这么说,咱们算是老相识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冷不丁抓起元庆的铺盖,嗖的一下扔在南墙根下,双眼夸张地一闭,“呜呼,朗朗乾坤,洪洪世界,人如飞蝇,往来穿梭,此处不见另处也见……”好像编不出再华丽一点儿的词来了,哼唧一声,张眼一瞪傻愣着看他的全福:“兄长,尊姓大名?”全福傻乎乎地望元庆:“他怎么了?”

元庆说:“问你叫什么名字呢。”全福慌忙点头:“我叫张全福,强奸犯,我强奸幼女进来的,我发起诉书了,我快要判死刑了。”藏文生摇了摇手:“你说那么多有意思吗?”眼珠子转向元庆,“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元庆刚说完,藏文生又闭上了眼睛:“嗟夫,朗朗乾坤……”猛地一睁眼,“你跟小满是同案?”元庆吓了一跳,身上又开始疼起来:“大哥是怎么知道的?”藏文生瞥了一眼旁边坐着的一个瘦猴子:“你问他。”“元哥,我昨天刚来的,我叫岳水,大家都叫我‘药水’,也是咱们那一片儿的……”瘦猴子冲藏文生拱了拱手,“哥,让元庆哥坐下行不?蹲着怪难看的。

”藏文生嗖地把手一挥:“坐!”元庆应声坐下,全身有一种散了架的感觉,妈的,大勇,这事儿没完!“外面把你和小满哥的事儿都传疯了,”岳水一脸崇敬地望着元庆,“大家都知道你们俩‘干挺’了大勇,小满哥更猛,肩膀上插着一把砍刀,不怕,还上!你拿着土枪,照着大勇的肚子就是一枪,然后抓起一块水泥砖就把他‘干’在地上了……”“打住打住,”元庆的脸烫得厉害,“我什么时候还拿枪来着?你别胡说八道啊,那是要死人的……水泥砖也不是我拿的,是……哎,你知道胡金现在在哪里不?” “胡金,胡金……对了,胡金是胡林的弟弟,我知道,”岳水搓了搓刚刮的头皮,“那是个‘皮子’呀。元哥,不是我说你,就凭你和满哥这个档次的,跟一个‘皮子’掺和的什么劲呀……我听说他了,有人说,他被大勇踢坏了小鸡鸡,住院呢。

元哥,你们‘办’大勇的时候,胡金是不是也参与了?”见元庆不说话,岳水横了一下脖子:“有人说,你们这事儿就是因为他在里面掺和的。他敲诈人家黄健明,黄健明不干了,去找了大勇,大勇出来说事儿,一言不合,你和小满哥恼了,直接干挺了大勇……对了,大勇是不是也在看守所?”“发白齿衰,舌根不坏,”藏文生乜了岳水一眼,“多少英雄好汉死在舌头根下?”“不说了……”岳水吐一下舌头,闭紧了嘴巴。“长太息以掩涕兮,哀人生之操蛋!”藏文生念叨完毕,仰面躺倒,得了鸡爪疯似的浑身哆嗦。估计藏文生哆嗦得差不多了,元庆推了推他的腿:“藏哥,我们在哪边睡?”藏文生坐起来,摇摇头:“爱哪睡哪睡去吧,这个号子是全国最文明的号子,充分自由。” 元庆还是不敢造次,瞅瞅岳水:“兄弟,你说说。” 岳水说:“哪儿有空场,哪儿就是你的。

”话音刚落,全福一个狗爬蹿到了西墙角一个有阳光的地方,急吼吼地展开被褥,四仰八叉地躺下了。藏文生转过脖子瞅了瞅全福,陡然光火:“日你那个亲娘的!你还当真了?滚起来!妈了个× 的,一个日× 犯,杠杠什么?”全福边卷自己的铺盖边嘟囔:“我日× 犯,你装× 犯……装你娘的那个文化人呢。” 全福的声音尽管小得像蚊子,但是藏文生还是听见了,抠抠脚丫子,捻两下,在鼻子下面晃晃:“真臭……”转着脖子问四周,“你们谁闻见哪儿臭了?”南墙根下站起一个满胸脯黑毛的汉子:“我闻见了,是刚来的这个强奸犯身上臭,我给他洗洗。” 藏文生哦了一声,一脸谦卑地望着那条汉子,声音细得像丝线:“那就洗洗?老是麻烦您老……”“老大,看我的,”胸毛汉子挓挲着胳膊向全福走去,“你娘个× 的,强奸就强奸吧,你还当个光荣事儿了,没人问你,你先报号儿?还拿死刑吓唬人,谁怕你?老子死刑见得多了,没你这么‘晃晃’的,还你娘的强奸幼女,你家没有妹妹,没有闺女?过来!撅起屁股!”

全福瞅瞅元庆,好像有让元庆替他求情的意思,元庆怏怏地把脸转向了窗外。全福叹口气,撅起屁股,嘴巴依然不闲着:“轻点儿打啊,我那儿还肿着……”胸毛汉子踹在全福的屁股上一脚,拎小鸡似的将他拎到铁门旁边的那个盲区:“那就不打你屁股了。” 全福松了一口气:“罚站?”胸毛汉子点点头:“罚站。举起手,那条腿抬起来!好,金鸡独立,保持三小时。” 藏文生又躺下了,一板一眼地唱京戏:“我本是卧龙冈散淡的人,评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全福一直“金鸡独立”到放茅的时间,走在去厕所的路上,两腿发软,摔了好几跤。吃罢晚饭,元庆凑到藏文生那边,悄声问:“藏哥,你犯什么事儿进来的?”藏文生动作优雅地摇了摇手:“我没犯事儿,是事儿犯了我。想听吗?”元庆说:“想听。我觉得你们这个年龄段的大哥做出来的事情都挺有意思的。” 藏文生说声“那是”,摇头晃脑地说:“我大本学历,人才稀少,去年调到文化馆,

专管企业文化,就是经常组织厂矿企业的文艺爱好者演演节目啥的。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烟酒不沾,就是好点儿色……呵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懂吗?不懂,你不懂也。所以,事儿就来了……一个小寡妇,年方三十,颇有几分姿色,一来二去,我们俩就黏糊上了。那真是你有情我有意,卿卿我我,缠缠绵绵,春心荡漾啊……”说着,眼睛蒙上了一层暧昧,“小娘们儿够味,相貌压赛杨玉环,性情堪比潘金莲,我彻底被她给迷住了。今年六月,她让我跟她结婚,我没答应,我堂堂一个未婚青年,哪能要个‘二锅头’?她不乐意了,去我单位闹,我打了她。有天晚上,她打扮成狐狸精,去了我家,我扛不住了,就跟她‘热闹’,结果,她蹿出去,大喊强奸……”“这就进来了?”元庆感觉他比梁川还冤枉,不禁问道。“开始还没进这里……在派出所一调查,我就来这里了,人家说我生活作风腐化,乱搞男女关系。”“好家伙,原来你的事儿被梁川给剽窃了!”元庆忍不住笑了起来。“梁川?你认识他?”“认识,我们俩在一个号儿里待过十几天呢。

藏哥也认识他?”“扒了皮我认识他的骨头,”藏文生矜了矜鼻子,“他不就是个话剧团的龙套演员吗?听说他为了一盒烟气死一个老大爷……”提起梁川,藏文生打开了话匣子:“他算个什么演员呀,纯粹一个要饭的。他以前在吕剧团拉二胡,后来吕剧团解散了,他没地方去,就厚着脸皮去找话剧团的李团长,李团长是他父亲的学生,看 在这层关系上,就留他在团里专管拉幕这活儿,偶尔让他上场客串个匪兵甲、群众乙啥的。最后他连这个活儿都没干好,群众乙的台词硬是给安在匪兵甲的身上了。匪兵甲站在台子上高呼,乡亲们,跟鬼子拼了!然后反应过来,对着一个日本兵说,太君,游击队的冲上来了,咱们撤的干活!因为这事儿,这小子当场被撵去烧锅炉了……听说他判了?”元庆说:“判了,我没问他判了几年,估计不多。

” 藏文生又闭上了眼睛:“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岳水蹲过来了:“元哥,放茅的时候我看见大勇了,他戴着‘捧子’站在小号那边跟黄健明打招呼,黄健明就在咱们号儿的对门,我认识他,他跟吴长水关系很好,我听说胡金敲诈他就是冲吴长水去的……”“你知道得不少嘛,”元庆不想跟他谈论这些,摇摇手说,“你不要顶着个臭嘴胡说八道,胡金什么时候还敲诈过黄健明?以后我再听你胡咧咧,当场砸掉你的牙。你是为什么进来的?”岳水哼唧道:“我偷了厂里的几个电机出来卖,被收购站的人给咬出来了。” 元庆说:“以后你管好自己的事情,别人的事情你少叨叨,这都还没结案,叨叨出事儿来算你的?”岳水撇撇嘴,蹲回了自己的铺位。全福在朝元庆这边张望:“元兄弟,你踩我脚那事儿过去了啊,咱们不叨叨了。

” 元庆不看他,貌似无意地对坐在一边拔胡子的胸毛汉子说:“空气还是不怎么新鲜。” 胸毛汉子丢了刚拔下来的一根胡子,冲全福大吼一声:“妈× 的!去济南!”全福睖睁一下,茫然地问:“怎么去?”胸毛汉子跳过去,当胸一脚:“骑摩托车去!”全福更加茫然:“哪儿有摩托车?”胸毛汉子的大手摸上全福的后脖颈,老鹰抓小鸡似的将他提溜到铁门左边的那个盲区,说声“看好了”,两腿扎起马步,两条胳膊撑出去,右脚踩踩地,左手握拳扭两下,嘴里发出摩托车加油那样的嗡嗡声,转过头来看全福:“明白了?明白了就学我这样,上路!”全福别别扭扭扎稳马步,样子有些害羞:“声音我就不用学了吧?”胸毛汉子边将全福的手撑成骑摩托的样子,边哼了一声:“全套,一样不能少!”全福羞羞答答地哼唧一声,张口就来:“嗡,嗡嗡!上路了……”“不行,说话说话,”岳水在对面起哄,“哪有连从哪儿上路,要去哪儿都不知

道的?你又不是‘缺一管儿’,说,就从你们村开始说,先上青岛,再上烟台,然后……”“我明白了,”全福嘿嘿两声,一下子提高了声音,“父老乡亲们,我要去济南啦,拜拜——我出村了,嗡嗡嗡嗡,我上了马路,嗡嗡,到青岛了,嗡嗡,到烟台了,嗡嗡,到济南了……”“不行!”岳水站起来,作势要打,“你家摩托这么快?一分钟不到就到济南了?你他娘的那是坐飞机吧?不对,飞机也没你这么快的,你坐‘电甩’(淫秽话)呀!重新来,从出村开始!”“哎,我出村了……”全福偷眼瞥瞥躺在那里哼哼歌曲的藏文生,“嗡嗡,嗡嗡!”“别嗡嗡了,我听不见,”藏文生停止唱歌,一笑,“难受吧?你操人家小姑娘的时候怎么就不难受呢?”“难受,不,好受,我上马路了……嗡嗡嗡,”全福彻底死了心,跟谁较劲似的全力以赴骑摩托,“嗡嗡……嗡!”“就这种社会渣滓,民族败类,不修理他怎么能对得起革命群众?”藏文生懒洋洋地坐了起来,“元老弟,刚才我突然想起一个事儿来,听说现在劳改队时兴学文化,学技术的,我大小也属于知识分子,你说我能不能在里面学点儿法律知识,将来出来干律师?”

元庆说:“估计能行。”说完,在心里笑了,还干律师呢,你什么历史?好好坐你的牢吧。藏文生拍了一把地板:“我估计也能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元庆随声附和:“对,英雄不问出处。” 藏文生好像觉得元庆的这句话有抢他的风头之嫌,脸一下子拉长了:“谁是英雄?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 元庆也觉察到自己的话有点儿多余,连忙点头:“对,毛主席说过这话。” 这下子,藏文生更不乐意了,一句话棍子一样地戳过来:“你通读《毛泽东选集》?”元庆被噎得打了一个嗝,心说,这位大哥很能计较呢,属于偏执型精神病吧?藏文生斜眼瞥着元庆,冷不丁来了一句让元庆怀疑他学历的话:“鸿鹄焉知家雀之志哉?”一小时后,全福驾车到了“济南”,在胸毛汉子的指挥下,放下“摩托车”, 擦着一头汗水自我解嘲:“好远的路程啊,没有点儿车轴汉子的力气,还真扛不下来呢……得亏我以前练过武术,不然光这两条腿就吃不住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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