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艰难地爬到井口,朝下望去,井其实很深,而且越往下面越发宽敞。他提了一下井绳,发现井绳和帆布水斗已脱落。于是他决定爬到井里。他站起来,用脚踩着石缝艰难地往下挪动。潮湿的石头上长着滑腻的青苔。他嗅到了那股腐质的井水味,顿时浑身亢奋。他像壁虎一样把身子紧贴在井下的石墙上,小心地弯下腰用手抓水斗。当他把绳子系在水斗上,看见井水面上有一条绿色的小蛇在柔软地游,两只井蛙从水斗里跳了出去。他抬头往上看,井口显得遥不可及,圈了一块铜钱似的亮晃晃的蓝天。他终于爬上来了。用辘轳绞上一斗水,然后把整个头伸进去,疯狂地往进灌。
此时,葫芦村的甲长刘杰三正赶着两头骡子来饮水,他看见了扔在辘轳旁黑不溜秋的步枪和正在喝水的人的背影,他以为是一个过路的猎人。刘杰三扑哧一声笑了,而且把笑的尾音拖得很长,拖出一串叽叽咕咕的颤抖,说:“看你,喝水的样子像饮驴!”一斗井水几乎已经见底,黑纱人长长地换了一口气,扔了水斗,转过头来,他听见有人在背后嘲弄他。
刘杰三使劲眨了眨眼,竟然眨出一种吧唧吧唧的声响。站在他面前的人,除了眼睛、鼻孔、嘴巴外,整个面部都被黑纱罩着。刘杰三看过《西游记》,觉得这人像书中的鱼精。他顿时觉得腿有些发软,口干舌燥,又咽了一口并不存在的唾沫。他想到要跑,但又心疼自己的两头骡子。
黑纱人提了步枪,几步晃过来,用枪抵住刘杰三的屁股,喝道:“快带老子回家,老子已经三天没吃一顿饱饭了!”刘杰三确切地预感到某种危险和灾难,但事到如今只好乖乖就范。他伸手摸了摸抵住屁股的枪管,钢铁的凉意从手指爬上小臂,直达肩头,心也像被掏空,脚步也有些打飘。
水井离村子足有一里路,刘杰三尽量延缓脚步,想在途中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来,但除了屁股上挨了两枪托外,别无所获。
黑纱人和刘杰三刚走上场院,视野里就出现了一个女人。那女人正背着一背篓柴草往回走。刘杰三认出了那是宁老五的婆姨。她是村里首屈一指的风骚娘们。黑纱人和刘杰三此时此刻面对的是那女人的背影,尽管有背篓遮挡,但谁都会感到她身材的姣好。浑圆的屁股上虽然沾了一些草屑,但扭动时散发出来的韵致,会让任何男人都想入非非。
黑纱人站住了,黑纱人对刘杰三说,我先去她家。刘杰三顿时觉得一阵轻松,他真想拉开嗓子喊两句《周仁回府》,但又想,这事于他最终难逃干系,就噤了口,风车一样逃走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刘杰三蹲在院里用岌岌草编背篓,呸呸!他不断地把唾沫吐在手心里,显出对劳动的执著和投入。只听见一阵脚板击打地面的啪啪声,接着有一个气喘吁吁的影子笼罩了他,才抬起头来,是赵酸。赵酸神秘而焦躁地说:“老叔,不好了,黑纱人昨晚吃了宁老五五大碗黄米干饭后,赶跑了宁老五,弄了他婆姨……”
“宁老五哪去了?”
“在场窑里哭鼻子呢。”
刘杰三又一次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他抬头望了望美丽的葫芦村,那像红色淤泥一样暖洋洋甜蜜蜜的生活即将结束,一个充满刺激和恐怖的故事已经拉开了序幕。
他问:“黑纱人这会儿在哪儿?”
“一早抱了枪到了蔡七家!”
葫芦村被一种异样的阴云笼罩了。人们焦躁不安,人们垂头丧气,人们咬牙切齿,人们涕泪交流。有人给自己的婆姨和女儿脸上抹了锅黑,有人晚上让婆姨睡在猪窝里,有人挖出了珍藏在瓦罐里的“袁大头”,准备潜逃,有人在破庙里向神哭诉,呼天抢地……但没有人准备磨了利斧,扑上去同黑纱人拼命。
刘杰三多次派人,在夜色的掩护下溜出村子,将情况报告给保长或联保主任,但都杳无音讯。他气得捶胸顿足,抓耳挠腮。想自己半生擀毡,走南闯北,周游世界,从来没有遇到如此棘手之事。晚上,他抚摸着婆姨瘪塌塌的肚皮,热泪纵横,用不了几天,黑纱人就要在这张肚皮上为所欲为,身为七尺男儿,真是可悲、可耻、可羞、可叹。他几次想磨快自家二尺长的杀猪刀,去和黑纱人拼了,但一想起那黑乌乌的枪口,就觉得底气不足,徒唤奈何。他真想宰了自己。
赵酸又来了,赵酸许多时间不流口水了,现在又汹涌得厉害。“吧嗒——”一溜口水滴在刘杰三的脚面上,他跪倒了:“老叔,快想想办法吧,我婆姨要是被黑纱人弄了,我就去跳窖!”“啪!”刘杰三给他一巴掌。赵酸也不恼,仍然跪在地上。
十几天过去了,葫芦村所有的男人都像热锅上的蚂蚁,都瘦了一圈。阴云依然浓重,人们不敢想象灰不拉几的天空里会突然透出一些灿烂的东西。
一天下午,赵酸的婆姨突然站到了刘杰三的面前。她的眼睛里洋溢着笑的波澜,笑容里贮满着花的芬芳。她收拾得头是头,脚是脚。虽然是粗布衣服,但浆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肥皂的幽幽的清香。
刘杰三说:“你娃想回娘家?”
她说:“这时候,有心思?”
她使走了赵酸,附在刘杰三的耳畔说了半个时辰。当她的话圆满地画上了句号的时候,刘杰三突然觉得自己遇上了神仙。自己走南闯北十几年,见识竟不及一个妇道人家。他狠狠地点了点头,觉得她的计划实在可行,无懈可击。
一个悲壮的计划在葫芦村开始实施了。
黑纱人抱着枪来到赵酸家。接待他的是刘杰三和赵酸的婆姨。他二人扮成夫妻。赵酸此时和村里另外一些彪形大汉躲在旁边的驴圈里。
刘杰三和赵酸婆姨笑容满面地迎上去,黑纱人愣住了,黑纱人蹲下了,他把头深深地埋在怀里。半个时辰后,他才站了起来,一声不吭进了窑。赵酸婆姨早已做好了香喷喷的荞剁面。黑纱人坐到炕中央,面前是炕桌,他把枪压在屁股底下。刘杰三端起了一碗面双手递给他:“你老吃吧,吃完了饭,我就走。”
黑纱人接过面,开始吃了,吃得很认真,吃得很珍惜,吃得眼里漾起了一缕湿润,但什么话也没说。
赵酸的婆姨从锅里舀起了几只荷包蛋,用勺子端来了。
她把勺子举得很高,她笑语盈盈地,眉目传情地要倒在黑纱人碗里,但是欲倒未倒。黑纱人够不着,就抬起屁股,把碗举在半空里。刷拉一声,刘杰三抽走了黑纱人屁股下的步枪,从炕头上纵身一跃,飞出窑门。黑纱人见状,扔了饭碗一个箭步跨出去,他显得有些趔趄。躲在驴圈里的赵酸们,此时早已埋伏到了窑门外。十几条好汉一起扑上去,抓住了他,按到了他,杀猪刀和斧头一起砸(杀)向他,黑纱人死了。
刘杰三检查了他的全身和枪膛,没有发现一粒子弹,原来是一只空枪。男人们此时还沉浸在此事的悲壮刺激中。赵酸的婆姨,像预感到了什么,慌忙从窑里跑出来。她一把撕下死人的黑面纱,她惊呆了,然后哇的一声哭了。这一声哭得石破天惊,星坠月落。然后,她就跑开了,畔底下有一口水窖,她义无反顾地跳进去了。当人们打捞上来的时候,她已经咽气了。
赵酸抱回她的尸体放在炕上,无限温柔地说:“好婆姨,你睡睡,我去做饭了。”她的儿子赵龙竟悄悄地躺在母亲的身旁。饭做好了,不见婆姨起来,他才感到婆姨确切地死了,开始了撕心裂肺的哭喊。他跑到垴畔上的山梁上,哭一阵,唱一阵。他家的母狗也觉察到了主人的反常,围着他转圈子,狂吠不已,只吠得口舌生火。赵酸伸手挖了自己的一只眼睛喂了它,他的脸面血肉模糊,状如厉鬼,凄惨绝伦。赵酸疯了,他唱的歌很古怪,没人能听懂。
那天夜里,葫芦村的女人们做了最好的饭菜,款待他们光荣归来的汉子。但男人们吃着吃着,气就不打一处来。他们想起了黑纱人在婆姨肚皮上的勾当,就扔了饭碗,愤愤不平地开始打婆姨,只打得她们披头散发、遍体鳞伤。男人们觉得女人太卑鄙、太无耻;女人们觉得男人太窝囊、太荒唐,简直不是人。
像许多事件过去一样,葫芦村的人们开始反省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有人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疑点,黑纱人是刘杰三领来的。哎呀,这还了得!人们就恨得咬牙切齿,彻夜难眠。有人提议,让大家轮流去睡刘杰三的婆姨,以解心头之恨。但那时共产党的军队已经开进了村子,分田分地的热闹气氛,似乎把仇恨冲淡了。
许多年过去了,文化大革命正搞得热火朝天。宁老五的女儿三丫这时已当了葫芦村的政治队长。那天掌灯时分,人们聚在赵酸的窑洞里听女队长训话、呼口号,声讨刘少奇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这些议程之后,是批判发言。大家都绞尽脑汁,也没找到一项具体的事实,可以证明修正主义的危害,会场上的气氛就有些沉闷,女队长就点了蔡七的名。蔡七在炕栏上敲了一阵旱烟锅,才若有所思地说:“‘苦菜花’(生产队一头草驴的绰号)一直不下驹,不给队里做贡献,是一头修正主义的驴!”顿时群情激愤,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口号。女队长提议,将“苦菜花”禁闭五天,禁闭期间不准“饮食”。那时候刘杰三是生产队的饲养员。他每晚去给牲口填草,拴在另一孔窑洞里的“苦菜花”听见他的脚步声,就叫唤,就跺蹄。刘杰三觉得可怜,就偷偷倒了半背篓青草给它吃。这事被人发现了,告到了女队长那里。女队长眉头一皱,她的意识流不知怎么就流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件事,她被激怒了,许多人对刘杰三的仇恨复活了。当年是刘杰三引来了黑纱人,让半个村的女人失去了贞洁,其中也包括老娘。如今又是他为修正主义鼓劲撑腰,刘杰三他妈的比“苦菜花”还要修正主义。大家觉得他应该断一条腿。
那天晚上,刘杰三吃完了猪肉干饭,喝了二两毛烧,觉得心情还不错,就喊了一阵秦腔《周仁回府》,而后钻进被窝,酣然入睡了。“轰隆隆——”一群人破门而入,刘杰三被惊醒,他婆姨在慌乱中竟穿上了他的裤子。他只觉得头顶冷飕飕一阵阴风,再就听见门板倒地的哐啷声……
刘杰三睁开眼睛一看是村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跳下地来:“哎呀,可惜我的门板。这是上好的榆木!”他显出悲哀的样子。
然后,窑里就传出来棍棒和肉体猛烈撞击的那种声音,有人甚至喊叫着要将一把光滑的锹把,插进他婆姨的阴道,但不知怎么又放弃了。当这些人扔下一连串肮脏的地方土话呼啸而去的时候,躺在地上的刘杰三突然觉得有一条腿不听使唤了,他冲婆姨喊:“桂兰,桂兰,我好像不行球了!”
刘杰三明显地苍老了,一副拐杖代替了他的那条断腿,背也弓得厉害,不停地咳嗽。但他仍时常一瘸二拐地出现在场院里、田埂边。已经早有人接替了他饲养员的工作。
那是秋天的一个阴霾浓重的早晨,刘杰三吃了早饭,就一瘸二拐出了门。他想见见赵酸,但赵酸早已疯了。这个村里,再也不会有人喊他老叔,请他吃炖狗肉了。他觉得,人活着,真他妈没球意思。
想着想着,他竟走到了和自己朝夕相处二十多年的驴圈。他想寻找一种旧地重游的亲切感,往昔消失的幻灭感。驴圈里空荡荡的,没有一头驴。阴雨天,队里休息,驴们或许是被社员牵去碾米磨面了。他熟练地打开铁丝拧着的圈门,摸了摸拴驴的木桩和槽头上搁着的背篓、竹筛,遂心生凄凉之感,好像孤零零地被人抛到了一个没有尽头的沙漠。
突然间,他听见一种声音,是从十几丈深的窑掌里传出来的。这声音让人感到干渴和涩滞,但又有酣畅淋漓的那种舒服和默契。刘杰三循声追去,他看见了驴槽里两个那种舒服和默契。刘杰三循声追去,他看见了驴槽里两个人正在挥汗如雨、神魂颠倒,趴在上面的竟然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乔大宝,躺在下面的竟是三丫队长。
刘杰三站了站,他想扑上去用拐杖打翻这一对狗男女,然后在他们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上一脚。
但是,他退出来了。他苦笑着想,这乔大宝和黑纱人有什么区别?!还不他妈一个球样!
刘杰三走出驴圈的时候,觉得恶心得厉害,在心里恶狠狠地对自己说,下辈子老子宁可转头驴,呸!呸!
这时,大雾笼罩了整个葫芦村,是那种浓白而阴湿的雾,葫芦村就显得很虚幻,很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