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宇的声音慢慢渗透过来,“是家里打来的电话。”
只记得自己从他手里接过听筒,之后便什么印象也没有,中间像被剪辑掉了一样,跳过一段段猛然在某一段刹住了脚。
我在一片白晃晃的光亮里清醒过来,第一意识里是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身上有灼灼的视线,眼前是白色的门。一时间我并不知道该干什么,抬起头来向这些视线询问,一道视线红了眼睛。
“小冰……”
旁边一道视线,定定地看进我眼睛里,见我正看向他,嘴唇轻启,“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门无声地敞开,从一丝缝慢慢敞开,所有的声音此刻从这道细缝里迎面扑来,滴滴答答,是生命最平常的状态。里面的景物也在慢慢随着这道细缝呈现出来,白色的床单,还有妈妈苍白如纸的脸。
似乎感应到我的到来,她的眼睫毛微微颤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
我喉咙一烫,滚出一个颤抖不已的词,“妈!”
妈妈的意识还算清醒,视线落在我脸上便不动了,她在勉力地笑了一笑,声如细蚊,“原来,你还当我是你妈妈呢。”
这就是生起气来的陆诗凝,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它手握特权,主宰事物,可以给你一个沧海也会给你一个措手不及的瞬息。我走的时候她还是原来的陆诗凝,絮絮叨叨,带着甜蜜的烦人的妈妈,而就一个转身,什么都倾覆不存在了。
我再也忍不住,站在那里眼泪掉个不停,就像小时候偷偷买的那根蜂蜜雪糕,因为舍不得很快就把它吃完,就慢慢一口一点点,结果还没吃完就有一大半被太阳晒融了,最后只能看着那滩融化了的糖水心疼得直哭。
妈妈说原来你还当我是你妈妈啊,我知道这不是气话,正因为她是我妈妈,我在乎她,关心她,我才会做出让她心寒的事。
“你不记得你爸爸是怎么死的了吗?”妈妈让我坐下来,握着我的手,自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说。
我一直以为她是永远不可能对我说爸爸的事了,特别是有关爸爸的死。
不是我不清楚。相反,正因为我们太清楚了,所以都有意地去避讳它。而妈妈现在说起这个,是那些事情在她内心深处又复活了,而让它们复活的导火索便是我,即便我是那么小心翼翼地护着我手里的那颗火种,还是不能避免它引燃。
爸爸的目标是当一名导演,拍出自己想要的东西,给大家分享他所看到的东西,正因为这种抱负,他在那所城市大学遇到了妈妈,在大学临近毕业那一年,他自编自导了一部微电影,先在自己的系里打响了名号,后来因为反响极好就被推荐到全国比赛中。
毫无意外,那一部微电影成了他的成名作。他将自己和妈妈的故事放到了荧幕上,在去首都领奖的那一天,妈妈急得追着火车跟他问他,叶燊!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爸爸见她光洁的额头上汗珠点点晶莹,本来想逗弄一下她的心一下子柔软起来,等妈妈追不上那火车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时,她才反应出他最后那句话,别追了,回去乖乖等我回来娶你。
一毕业他们就结了婚,妈妈不顾及外公和舅舅们的反对,只带着二姨一个人的祝福跟爸爸结了婚。刚开始真的有很多东西都不适应,好在爸爸凭着那部成名作获得了不少奖项之后,导演生涯开始步入正常轨道。之后两年便有了我,而爸爸的事业已经从一个个小巅峰跨向更高的巅峰。
张导也是极少提及爸爸的事,只有在一次喝醉的时候说过,小冰,你爸爸当时是我们所有拥有电影梦想的一个崇拜者,我们谁都羡慕他,可是谁又都嫉妒他,好像所有的好事都让他一个人占尽了……
这些嫉妒慢慢地就演变成一颗颗绊脚石伏在爸爸追寻梦想的道路上,但一直也都没什么事。
直到我十一岁那年,趋于成熟的爸爸开始着手一个有史以来的大项目,爸爸此次的目标是将自己的作品打向国外的影视行业。
就在所有程序都有条不紊地按照计划进行,连那个轰动一时的预告片也在各个地方风靡的时候,我们还没来得及分享胜利的果实,爸爸收到了一张来自法院的传票,是关于版权和剽窃嫌疑,连整个公司的运行都被冻结。
一夜之间从巅峰跌倒地下也不是没有过,可是没想到这一次的事情会复杂如此。原告是爸爸非常敬佩且以之为榜样的一位著名前辈,他怀疑自己的作品被人剽窃并获取非法利益,绝望如潮倾顶而来。
我慢慢地跪下去,“妈,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我也不想骗你,我更不想踏进那片禁区,每在里面行走一步我就会看到爸爸的影子在告诉我这些是错的……我知道错了,可我不能回头,我怕一回头我就会后悔……”
“小冰……”妈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没错……错的是我,这些年我的女儿在做什么我又怎么能不知道,你们都瞒着我,可是你们知不知道,越是想隐瞒的事情就越是瞒不久,你是叶燊和陆诗凝的女儿,你想什么,我也许比你更清楚……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大可不必去涉及那个是非不明的圈子……”
妈妈握着我的手慢慢挪近她胸口,指间一握砰然跳动。
“它早在那天就该停止了的,可是你那么拼命地赚钱,拼命地想把妈妈保护好,你就应该明白,总有一天,不是因为妈妈不坚强,而是它本来就脆弱,却硬要强撑着……”
“小冰,妈妈不是怪你,妈妈只是气自己,知道你为了我做了那么多事,却非得要装成不知情……”
妈妈的胸口起伏了一下,身旁的仪器滴地一声开始紊乱,我抬头只看见朦胧的一片白光里,降了又升升了又降的数字在疯狂地跳动!
“妈……”
“……你爸爸不会原谅我的……一定不会的……”
“妈妈……你别……”我摸索着去喊医生,意识里在呐喊着,身体却是一动也不动不了。
直到感觉有什么东西慢慢地从指间里流失,身后有人破门而入,妈妈的手渐渐地失了力道。
这是第几天了?
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
第几天,关我什么事?
白天还是黑夜,又关我什么事?
打官司?关我什么事?
身败名裂?又关我什么事?
“你先试试这和她沟通一下,实在不行,我们也爱莫能助。”
“谢谢您,麻烦您跑这一趟了!”
“这倒没什么,只是要尽快让她把心里的东西释放出来,闷久了就像火山,要么一次大爆发,要么就一直这样子下去,不管是哪一种,对病人的身体都是有很大伤害的,所以一定要慢慢来,慢慢地把那些压抑着的东西排解出来。”
“我知道了,谢谢于医生。”
有道影子又慢慢地走近了。
他蹲下来,慢慢地缩成一个小点。
“叶凉冰,你能听见我说话,对不对?”
一双微凉的手轻轻把我的脸扳过去,对上我没有焦距的眼睛,“累了一天了,饿了吧?”
他笑了笑,“那你想吃什么?告诉我啊!”
他笑着笑着,眼圈慢慢跟着红了,“那好,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怎么做你才不会这样?还是要我陪你一起慢慢等死?”
突然间的抽痛从不知名的地方涌过来,只是我还没来得及皱眉头,它就消失不见了。
有电话在响。
他回神一般,别过脸去,吸了下鼻子起身去接电话,声音里带着重重的鼻音。
“嗯,于医生刚走,还是那样子。”
不愧是演戏高手,刚刚好像没人在我面前说那些话,没人在我面前红了眼睛这回事一样。
“嗯,我会让她吃点东西的,嗯,你自己也保重,她现在什么意识也没有,就跟一个只会坐着的娃娃一样,根本不能出席……我知道,那边你先撑着,再给我点时间。”
他挂了电话,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神,再次走到我面前时,半跪下来,一只手掌在空气里犹犹豫豫,最后还是贴到了我脸上。
“你有感觉对不对?你知道大家都很担心你,对不对?”指尖轻若游丝地在我眉间游走,滑到眼角,又停滞了,“叶凉冰,你TM就是故意的对不对!你故意让这么多人为你担心为你着急,你开心了?高兴了?满意了?!你是要把我整死对不对……”
我要整死谁?
是他们要整死我!
我自我保护着也是错的?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还想怎样?想要我和我爸爸一样,去死?再被他们扣上一顶羞愧自杀的帽子?
死有什么难?
难的是,我能让旧事重演么?
那天的事情依旧历历在目,爸爸的话还言犹在耳,即使全世界都抛弃了我,我还有自己的不是吗?
我没想整死谁,我连我自己也舍不得整死,我只是在想,我要怎么保护好我自己,在这全世界都转身背向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