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我正躺在一处悬崖边上,我能够清楚地听到海浪敲击岩石的声音,就和无数电影里的声音一样。我完全能够想象一汪清蓝的海水是如何被风浪推拥着飞速撞向坚挺的岩石然后破碎最后消失在阳光下的场景。很多人都说那是像生命一样的壮阔,事实上,曾经的我在十几年的定式教育下也是这“很多人”之一,然而当现实一一改变了我曾经无知的世界观以后,现在的我只会感慨,那“如生命般壮阔的海浪”其实不过是如生活一样的悲哀罢了。那些飞散的水滴,它们在遇到悬崖之前一定以为彼此之间有着最牢不可破的关系,可惜最后还不是一样的支离破碎……
这样讲你一定会觉得我是一个极度悲观的人,也许是个在某个如炼狱一般的地方长大的孩子。不过你得原谅我,因为我现在确实是对人生充满了绝望,我甚至无法想象未来的日子里该怎样的生活下去,所以我正打算从这里――我现在躺着的地方跳下去。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就是闭上眼睛回忆一遍我的人生。平心而论,我真的不是那种到死都要矫情一把的人,只是从小所看的那些故事中,人在临死前总要回忆一下的,久而久之,这让我觉得是一种死前的仪式。何况我一直认为,死是一件比生更值得尊重的事。
其实我的一生很简单。如果你问我在我过去的人生中最难忘的一件事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你,我用十年时间爱了一个永远不会爱我的人。别误会,我并没有要打算讲一个万年女二的虐心情史,我可以保证,在这个故事里我是绝对的女一,因为,他是个同性恋。
我们的初次见面并不是什么花前月下,而是在一个杂乱的两室一厅里,他是房主,我是房客。
事实上,在遇到他之前我已经在这座城市漂泊快两年了,其间的房东也换了二三四五个了,不过中介倒是没换过,难怪那位帮我找房子的大姐会说我是个怪人。在我最后去找她的时候,她把一份资料丢在我面前,正是他的房子。大姐说房子的主人是个比我还怪的人,已经赶走了几批房客了,她建议我去看一下,理由是,没准两个怪人反倒能一拍即合了。
也许是由于职业的原因,我总会对怪人产生浓厚的兴趣,只是没想到还真被那大姐说中了,我们两个“怪人”一拍即合,我很顺利地入住了。对了,说到职业我差点忘了介绍,我是个写小说的,而他是画漫画的。
你一定也听说过,从事创作的人大都不太喜欢别人的打扰,所以在开始的一个月里,我们完全处于相互隔离的状态,而且这件房子的设计本就有两个卫生间,所以我们几乎是没什么接触机会的。而我们第一次有了交流也是在第二个月的一个炽热午后。
我记得那天真的很热,是那种即使只是安静地呆在房间里也会让人烦躁不安的燥热,碰巧那天客厅里的空调又坏了,整个屋子像个大蒸笼一样。临近中午时我听见对面房间有丢东西的声音,接着是一阵不耐烦的咒骂声,房门紧关着,不过我没打算过去敲,因为当时我正忙着摆弄那台不争气的空调——我并不算什么修理能手,只是纯手贱爱摆弄这些,庆幸的是多数情况下摆弄出来的结果是好的,那天也不例外。
也许是觉得自己窒息太久了,恢复工作的空调大口地吞吐着屋内的空气,没过多久屋子里的温度就降下去了。大概他是察觉到外面的冷气了,我听到砰地一声房门开了。我收拾好工具故意去他那面的卫生间洗了洗手,发现他正瘫坐在地板上,床上、桌上、地上满满的都是画稿,完成的没完成的,更多的是废弃了被揉皱的。我没有开口而是默默走进屋里,随手捡起几张比较完整的画稿来看。他竟也没有阻止我,就那样呆坐着。
说实话,他画的真的很好,人设、背景都很赞,笔触也很细腻。曾经的我也是个漫画迷,只是这两年淡了。我能肯定,他的漫画比大多数连载作者都要好,看样子,他只是现在剧情的编排里了,好在在这方面我还算擅长。
我找到几页连续得分镜,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下,看着画稿顺着他的剧情来了一段故事接龙。看起来我在这方面还真是有些能力的,我感觉到他的情绪平静下来,而且在认真地听我讲故事。故事渐入高潮,他似乎来了灵感,开始重新执笔开画,我则放下画稿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我打算把接下来的故事写下来。
人一专注起来总是很容易忽略时间的,当我再次抬起头已经到了晚饭时间。我动了动脖子,瞥见他正站在我的门口,看样子应该也是刚忙完。
“要一起去吃饭吗?”
这是入住以来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行,等我收拾一下啊。”
我们走进了附近一家肯德基,点了一堆东西坐在靠里的一桌。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而且越聊越投机,我惊喜地发现他并非如表现出来的那么沉闷不好相处,相反,当你真的和他熟络以后你会发现他很温柔,很会照顾人,是个典型的暖男。那晚以后,我们不仅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而且莫名其妙又顺理成章地成了合作伙伴——我编故事,他画故事。
我们每天一起吃饭,一起工作,还时常出去一起解压,在外人看来就仿若情侣一般。我享受着这样简单快乐的生活,就好像我们生活在了一处自己建造的世外桃源,再不必为外世的尘嚣所扰。然而我忘了,只要生活还在继续,故事就不可能永远美好。
大概是在半年以后,我因为一些原因要年后才能回家,而他则根本无“家”可回。于是那年的除夕我们一起参加了一个聚会,我是受了我闺蜜的邀请,而他是去找大学时期的兄弟。人生就是这么奇妙,两个不同的圈子却总会在一个特定的时间点找到彼此的交集。
那晚我们一群大概二十几个人在一起喝酒唱歌玩游戏,玩得不亦乐乎,疯闹之余我意外发现他竟一直在偷偷地关注着party上的某个人。一阵失落感突然袭上心头,就是从那时起我才意识到,其实我很在意他。也是从那一天起我知道了他最大的秘密——同性恋。
他叫关淳,我是说那个他所喜欢的曾在除夕party上偷偷关注过的人。那天并不是他俩的初次见面,他们的相识缘于朋友的介绍。
我不太了解关淳,也不愿去了解。我总是自以为是地觉得只要你不去了解某个人,那这个人就不会打扰到你的生活。不过他希望我能多了解一下关淳,那段时间他总是缠着我对于“要不要表白”这件事询问我的意见,只是没想到还没等他去表白呢,他竟然先“被表白”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你喜欢的人恰巧也在喜欢你,这句话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了。然后不出意外的,他们在一起了。不过庆幸的是,我并没有因此而成为“外人”,我还是他最好的朋友,最知心的合作伙伴。你可能想象不到,我们的关系甚至比之前还要亲密许多!不过这也不足为奇,有些东西就是会在“不可能”的前提下才会更加放肆。
他俩相恋了五年,在这五年里我和他们的关系一直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我看着他们相爱、争吵、甜蜜、分手又复合,一次又一次,而我永远都是他最可靠的后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出我对他的感情,但我知道关淳一定早已看出我的心思。毕竟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一个不老不丑没有特殊疾病的正常女孩五年来从不谈恋爱也不接触其他异性反而对自己的同性恋室友关心备至,这任谁都猜得到原因吧。只是我好奇的是,明知道我对他恋人的心思,关淳竟还是一点都不反感我,甚至会主动交好我,即使是在他们吵架分手的时候。
他们的最后一次分手是他提出来的,那也是他俩相恋以来第一次从他口中说出那个字眼。原因是,他发现关淳背叛了他,和一个女人。关淳并没有请求他的原谅,相反,他甚至表现得很轻松,而他,几欲崩溃。
在那几天里,我陪着他喝酒,跟着他压马路,看着他发呆流泪,只是未曾对他说过一句安慰的话……
终于他不再作践自己了,把自己从上到下收拾了一遍,还准备了一桌我和他都爱吃的菜。我坐在他对面,他直直地盯着我,那种眼神让我想躲又无处可躲。
“你一直都知道,是吗?”
他在问我。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我想装糊涂,可惜我的舌头背叛了我的大脑,“是”。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觉得没必要。”
“为什么?”
“因为你就算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倒不如这样,开开心心的。”
他冷笑。
“你从来就没有看好过这段感情,是吗?”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么冰冷的语气对我说话,我开始有些紧张。
“你听我说,我们是在中国,你们两个这样本来就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既然如此,你们就只要在一起时开开心心的就好了,又何必去在意其他的呢!”
“放屁!如果是你,你愿意和别人同时分享你的男朋友吗!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还是说,你觉得我对他的感情不配说爱!”
我无言以对。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无论我怎么解释劝说却都像是在讽刺他伤害他,这让我觉得心力交瘁。最后他摔碎了面前的碗,大声对我喊着“你滚!你们都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们!”
我彻底蒙掉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然而他见我没有动竟一时激动自己跑了出去,一直到了第二天都还没有回来。
我在他的床上坐了一夜,时而发呆时而想事情。有人说最好不要在晚上做决定,因为人在晚上是最悲观的。看来这话一点不错,因为就是在那晚,我决定离开了。我没有拖延,简单地收拾好东西就离开了。离开前我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我走了,很遗憾没有等到你回来,不过我相信你不会这样就垮掉的。我的联系方式不会变,等我安顿好也会给你新的地址,如果你想通了就来找我吧,离开原来的地方,也许我们更容易重新生活。
他一直都没有回我,我们在互相知道联系方式的情况下失去了联系。
离开他那里后再找住处并没有费我太多精力,我如以前一样的工作生活交朋友,无悲无喜的,像个下山修行的道姑一样。
春去秋来,窗外的景色换了十六次,我终于等到了我要等的人。
那天他来找我,一人一包。我注意到他的头发换了一个颜色,手上的戒指也脱去了。我们简单的问候,相视一笑,他毫不客气地走进那间原本就是为他而留的房间,自顾自地整理着。
“你原来的房子怎么处理的?”
“卖了。价格还算不错。”
他不愿谈起以前,我也不去追问,我们又恢复到最初相识的状态,一起创作,一起吃饭,一起解压。日子平淡如水,心性更是静得无波无澜。可你要知道,最大的平静往往是在暴风雨前。
又是一年秋天,我们两个共同创作的一个漫画得了奖,出版的漫画书正在各大书店热销,我们决定好好庆祝一次。我们订了一家酒店,把所有的朋友都请了过来,畅饮狂欢到天亮。可当我第二天早上朦朦胧胧醒来的时候,他竟然再一次不见了。我问遍了所有的朋友总算得到一条有用的信息——关淳要结婚了,就在半个月后。
这一次我没有任由他乱跑,我找到关淳问他有没有见过他,他依旧是那副满脸无所谓的样子,不过语气中多了分担心。他告诉我昨天晚上他来找过他,不过后来又离开了。他还说,他真的没想到那段感情会影响他那么久。我知道再问关淳也是徒劳,便自己去寻。我去到所有我能想到的地方,常去的餐厅、KTV、酒吧、游乐场,甚至是我们曾一起压过的每一条马路、无意间走进的每一家小店我都去了,依旧一无所获。最后,我只好报了警。警察很快就发现了他,在全市最高的一处大厦下面,他被白布包裹着,浑身是血。
我认领了尸体,平静地一步一步解决了他的后事。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或许我根本已经没有力气去想什么了。说实话,得到这样的结局是我不曾想过的,可当它发生的一刹那间,我又仿佛觉得那是意料之中的。
解决了一切以后,我停掉了手上所有的工作,在家大吃大睡了三天,然后打理好自己,独自把这座城市的所有游乐场所逛了个遍。说来也可笑,在这里住了十年了,很多地方竟还是第一次去。我花了一周的时间终于该到最后一个地方了,尚阳酒店——关淳办婚礼的地方。
酒店很大很豪华,可安保真心不怎么样,很容易地我就进到了会场,而且趁新郎不在潜入了休息室。之后的事情倒是费了我不少口舌还为此付出一笔费用,不管怎样,我还是如愿以偿,成了这场婚礼的伴娘。
典礼开始,我随漂亮的新娘伴着音乐步入礼堂,由远及近,我清楚地看到了新郎的表情变化。站到台上,主持人在极力地讲一些有的没的带动气氛,我静静地站在新娘身后。婚礼进入高潮,新郎新娘互换戒指。我捧着事先准备好的戒指伸向新娘,那是和曾经他送给他的那枚是同一款的戒指。新娘迟疑了一下,惶惑地看着我,我则直直盯着新郎,沉默不语。下面的客人开始出现骚动,关淳低了低头拿起戒指交到新娘手上,“给我带上吧,婚礼还得继续呢”。
主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下面渐渐安静了,仪式已近尾声。
从台上离开,我连衣服都没换就走出了酒店。在门口,关淳叫住我,可我们相视无语,他帮我叫了出租,在我耳边轻声说了句“对不起”,虽然我不知道这句是对谁说的,但我听得出,至少他是真心的。离开前他问我以后怎么办,我只回了他两个字,找他……
太阳已经偏西,最后的余晖刺得我睁不开眼。我艰难地站起来,俯视着脚下的深渊,最后一次流泪喊出了他的名字。浪花翻滚接纳了我对他的思念,我笑着转身,终究还是把自己交给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