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程度醒来,床头上摆放着一套手工缝制的朴素的衣裳。程度高兴地表扬天然进步了。天然冷冷一笑:“我是不想让你成为出檐之椽!”天然的话,程度没有听懂。
程楠放学回来,看到天然一本正经地坐在琴凳上,手指每弹一个键,口中就唱出一个音,忍不住扑哧一乐。天然说道:“乐什么?妈教你弹琴吧!”程楠又是一乐:“谁弹你那个哑巴琴呀!”天然说道:“你也没有那个天分,去把你哥叫来!”
上级对张默的调查终于有了结论:张默在接到组织通知之后,没有按时到达指定地点,从此失踪。有鉴于张默先是未经组织许可与天然发生男女关系,后又无缘无故地脱离组织,决定撤销张默的烈士称号,同时也取消了原来准备对天然的表彰和奖励。
天然因为张默的失踪受到了审查,审查人员问她:“张默为什么要跟你发生关系?”天然回答:“不是张默要跟我发生关系,而是我要跟张默发生关系。”审查人员又问道:“你为什么要跟张默发生关系?”天然冷笑了一声之后回答道:“我以为张默是一个男人,没想到他跟我睡了一觉之后,就没了人影。”审查人员又问:“张默再没有跟你联系过吗?”天然悲冷地说道:“你们去问问张功吧,那是他的儿子,一个连儿子都不要了的男人,还会跟我联系吗?”
天然的诚实和傲慢为自己带来了麻烦,最终,天然被确认为“特嫌”,以敌我矛盾定性,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
根据上级指示,要对天然的家进行搜查,超出社会平均水平的财产没收,天然将被安置到一个城市贫民居住的大杂院中。
张功的烈士子弟称号被取消了,左邻右舍多少有点幸灾乐祸。
张大妈夸张地领着几个人,拿着钳子、改锥,搬梯子、支凳子,把天然家门口墙上的“革命烈属”的牌子撬了下来。张大妈等人起哄式的行动被恰好走到巷子口的程度尽收眼底,程度一阵难堪,转身就走。天然站在旁边,双手托着一个装有几杯茶水的盘子,等到张大妈等人拆撬完毕,平平静静地说道:“几位辛苦了,请喝一杯茶吧!”
张少青的汽车缓缓驶来,停在了巷口,张大妈等人慢慢地让开一条路,张少青走下汽车,来到天然面前,默默地伸出手去,从盘子里取出了一杯茶水,轻叹了一声,一饮而尽。
天然指着被拆去牌子的门框,说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张少青将空杯放回盘中,张了几回嘴,终于没说出什么来。天然托着盘子,转身就走。张少青一脚跨进了院内,说道:“你有什么要求没有?”天然的脚步停了下来,没有回头,半晌之后,带着一股深深的悲凉说道:“要求不敢,我只想提一个请求,你们抄家的时候,最好不要当着孩子们的面进行!”
早晨,程度上学去了,跨出屋门的时候,被天然给叫住了,天然塞给他两个馒头,对程度说道:“中午妈妈有事,你在学校吃饭,下午下学的时候,你到马路对面的七号来一下。”程度奇怪地问:“我到那个大杂院干嘛去?”天然一阵酸楚:“你来了之后我告诉你。”
在张大妈等人鄙夷的目光下,天然抱着张功,牵着程楠,一声不响地走出了院门。
大杂院中,陈寡妇热情洋溢地迎接了天然一家,她从天然怀中一把抱过突然哭泣起来的张功,小声地对天然说道:“秦琼买过马,杨志卖过刀,关云长走过麦城,何况咱们一个女人?你长的这么俊俏,哪天让一个大官看上,不是什么都回来了?”天然平静地向陈寡妇问道:“在什么地方可以给孩子做晚饭?”
下午程度从学校回来,站在大杂院里,惊奇地询问:“咱们为什么搬到这里来?”天然从容地回答:“你不是闹着要革命吗?妈妈革的更彻底!”程度一脸欣喜,天然的脸上却布满阴云。
学校里,一个工人出身的孩子骄傲地说自己的父母是革命的领导阶级,另一个同学夸耀父亲是革命烈士,程度脱口而出:“我妈妈主动唾弃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已经投入无产阶级阵营了!”另一个同学讥讽地说道:“什么主动投入?我爸爸是人民警察,是我爸爸带人抄了你们这个反革命的家!”程度一听大怒,与那个自称是带队警察的儿子争吵扭打起来。
大杂院天然家的窗外台阶上,煤球炉子旁边支着案板,天然习惯性地将蔬菜剥得只剩下菜心,切菜的时候,无意中看到被自己扔在垃圾筐里的菜叶,突然一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一片一片拣了回来。
天然明显憔悴了。
孩子们并没有怎么埋怨饭菜变得简陋,但程度却不肯再同天然说一句话。
天然知道程度和自己的关系紧张的原因,某晚,天然催促孩子们上床后,将程度唤到身边:“我们家的确是被抄了,但是,我们一家人没有做过愧对国家民族的事情!你知道你爸爸是什么人吗?抗日战争时期,他率领十五个军事情报人员,冒死深入敌后侦查,用电台指引大部队消灭了日寇三千人,他也是个英雄啊!”程度听了之后,受到很大的震动,认真地反问:“真的吗?”天然说:“小时候你见过那张《嘉奖令》,它现在还在箱子里。”
隔壁,刚刚上小学的程楠,尚未睡着,一字一句地倾听着天然与程度的对话,稚嫩的脸上一阵兴奋。
夜深人静,一直装睡的程楠悄无声息地打开箱子。
小学校里,程楠得意洋洋地向同学们吹嘘:“我爸爸是抗日英雄!”同学们肃然起敬。
校长将程楠叫到了办公室:“认真地说一下你父亲的情况。”程楠拿出了《嘉奖令》。校长指着《嘉奖令》上的青天白日徽,口气变的严历起来:“你要接受同学们的批判,还要接受处分!”
年仅七岁的程楠背着书包在护城河边坐了一晚。
天然则被叫到了派出所,交待了一晚问题。
学业优良的程度因“抄家”一事受到同学们的歧视,他很快变得沉默寡言,程楠再也不肯同天然说一句话。
课堂上,冯老师向程度提问,程度站了起来,却用呆滞的目光盯着黑板久久一言不发。冯老师无奈地让程度坐下,他却一动不动。
天然找到带队干警:“千罪万罪,一在他程远征,二在我天然,与十岁的孩子没关系吧?如此巨大的压力之下,你们怎么把他培养成共产主义的接班人?”
程度被安排转学了。但与此同时,却被诊断为自闭症。
邮递员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大杂院门口,大声地喊着:“天然,汇款单!”正在室内忙碌的天然没有听见。大杂院门口,邮递员很不耐烦地又喊了一声:“天然,汇款单!”陈寡妇楞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活计,一边喊着天然,一边向大门口跑去,邮递员将汇款单递到陈寡妇的手中,说道:“拿戳儿!三十!”陈寡妇傻了,回过头去看着正在走来的天然:“三十!我的天啊!谁寄来的?我说你不是一般人吧!”天然接过汇款单看了一下,汇款单的落款处工工整整地写着四个字:“知名不具。天然凝视良久之后,默默地把这张汇款单撕了个粉碎。陈寡妇目瞪口呆。
做晚饭的时候,天然将开水慢慢地倒入空蛋壳中,用筷子将残留在蛋壳上的蛋清小心翼翼地刮干净,倒入碗中。
冯老师的妻子汪明是程度的医生,她对冯老师说:“安排程度转学是对的,但他的刺激源是自己的母亲,不分开一段时间,病是治不愈的。”
冯老师找到天然,将汪明医生的意见告诉了天然,天然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冯老师夫妇的建议,程度跟着自己的老班主任走了。天然目送着冯老师和程度离开,当他们走到拐弯处时,天然向着冯老师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起身之后,陈寡妇看到了天然一脸泪水。
市委机关发工资的日子,张少青的秘书询问:“那笔钱您还寄不寄?”张少青说道:“当然寄!你给我记住了,每个月领完工资,先替我跑趟邮局!”秘书小声地提醒:“别寄了,影响不太好。”张少青动情地说道:“什么影响?党人的根本任务是什么?是解放全人类。天然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不错,但她的确为我们提供过情报,这也是事实,党不能过河拆桥啊!”
晚上,天然监督程楠做功课,在一道算术题后面,天然直观地感觉程楠做错了,便开口责备。程楠头也不抬,嗤之以鼻地说道:“你根本就不懂,以后别坐在这捣乱了!”天然一愣,仔仔细细地又算了一遍,诚恳地对程楠说道:“好!是妈算错了!”
当天夜里,天然轻手轻脚地走到熟睡中的程楠身边,慢慢地拿走了程楠的书包。
天然屋里的灯亮了一晚。
大杂院里的大人们都去各自孩子的学校开家长会了,天然孤零零地站在院中,一脸诧异。
半夜,天然从程楠的书包中翻出了一张《家长会通知书》,天然流泪了,泪水打湿了在她手上颤抖的《家长会通知书》。
新学校里,同学问刚刚转来的程度:“昨天你的家长为什么不来开家长会?”程度没有说话。同学又说:“二小有名的那个冯老师来了,他是你什么人?”程度仍然没有说话。同学又说:“他给你开家长回来了,是不是你爸爸呀?”程度还是没有说话。
几个月后,晚上,冯老师家,程度坐在椅子上,汪明亲切地对程度说道:“作为一个医生,我郑重地告诉你,你所患的“自闭症”已经痊愈了!”程度羞怯地笑了一下。冯老师对程度说:“明天我们就送你回家,该说的话我们已经说过了,回去之后,要善待自己的母亲,无论如何,你的母亲给了你一个生命,给了你一次体验人生的机会。”程度规规矩矩地点了一下头。
清晨,冯老师和汪明起床,家中被打扫地干干净净,程度穿得整整齐齐坐在椅子上,冯老师嘉许地笑了笑。
回到家中的程度,有了一个明显的变化,每日放学回来之后,都要把房间打扫地干干净净,但是,程度再也不肯和天然讲话。
晚饭后,天然又坐在了程楠的书桌上,程楠带着一丝挑战的神情说道:“你会吗?别又算错了!”天然微微一笑:“算错了你教我嘛!”
大杂院住户王储是一位个性张扬的工人,他非常喜欢程度,一心一意幻想着将程度由一个反动家庭出身的子女培养成“无产阶级的接班人”,于是,有一天,王储把程度拉到自己的家中,说道:“你愿意不愿意成为一个革命者?”程度昂首挺胸:“当然愿意!”王储说道:“那你就住到我这个革命家庭里来,咱们一起吃革命的饭,走革命的路!”程度高兴地答应了。
天然把一切看在眼中,她乐得让大病初愈的程度高兴,正好也为困难的家庭省出一份口粮。
大杂院的房间比天然过去住的地方狭小许多,费尽心机堆砌起来的哑巴钢琴被无奈地抛弃了,但天然却把琴键拆下来搬到了大杂院。得过一场自闭症的程度显得比以前听话了,每次天然叫他练琴,程度便会老老实实地坐在凳子上。一排用胶粘在木板上的黑白键端端正正地摆在破桌子上,程度手指动一下,站在旁边的天然便唱出一个音符。王储冷眼看着,觉得很好玩,便凑过来煽动:“程度,快点!手动得快点!让你妈的嘴跟不上!”程度双手十指灵巧地弹动着,天然口中的音符连成了旋律。张大妈有事进来,一连喊了天然几声,天然全情投入于程度的指尖,没有理睬,把张大妈讪讪地晾在了一边,突然,天然的脸上一片惊喜,她兴奋地对程度说道:“孩子,那个音节过去了!《致爱丽丝》的那个音节你过去了!”程度没有显出太多的激动,起身走了,张大妈阴沉着脸说道:“你们玩的算是啥东西呀?儿子手一哆嗦,当妈的就叫唤!”
政府为了改造天然,也为了给其生活出路,安排天然进了清洁队,扫马路的生涯令天然羞耻难当、苦不堪言。但是,在孩子们面前,天然表现得无比豪迈:“在为人民大众清扫革命大路的同时,妈妈也在自觉自愿地扫清了自己身上的污泥浊水!”天然的这一句非常违心的话,令程楠在家中的情绪由沉闷变得活跃了起来。
一天,拖着沉重的帚把,天然疲惫不堪地回到家中,很久没有和天然讲过话的程度,默默地看着天然脸上的灰尘,迟疑了一下,终于递上了一块毛巾:“你真得是自觉自愿地在扫清污泥浊水吗?”天然不顾程度的躲闪,紧紧地抱住了他,低声地说道:“你必须相信妈妈是自觉自愿的!至少,你得帮助妹妹和弟弟相信妈妈是自觉自愿的!”程度挣脱了出来,郑重地问道:“为什么?你不是一直教育我们做人要诚实吗?”天然的脸上闪动着一种苍冷的顽强:“为的是给你们争取到一份平等的尊重,为的是给你们争取到一个自尊的理由。诚实是有限的,母爱无限!”程度脸上闪出一丝感动,感动之后又显出一阵疑惑。
天然挥动着帚把,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在道路上扫动着,她的身体也随着帚把有节奏地扭动着,中学的音乐教师任民恰好路过,转身看了一眼,突然一愣,停止了脚步,仔细地观察了一阵,忍不住一声惊呼:“这个扫大街的水平高呀!”张大妈恰好推门出来,看了看任民,又看了看天然,向任民问道:“谁水平高呀?”任民指着天然说道:“这个扫大街的水平高呀! ”张大妈奇怪地问道:“她?她有什么水平呀?”任民盯着天然手中帚把的动作,十分钦佩地说道:“小巷子里,一把笤帚竟然扫出了世界名曲!”张大妈愣了:“世界名曲?没听见嘛!”任民随口哼了起来。张大妈望着任民,问道:“你哼的这是啥歌?”任民说道:“《蓝色的多瑙河》,施特劳斯的圆舞曲。”说完之后,任民扭头望着天然,一步一步地走开,险些撞到电线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