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到奉节,黑色的天幕渐渐垂了下来。江面上变得灰蒙蒙的,和两岸峭壁混成一个颜色。这一带江流,暗礁明石,星罗棋布,没有人敢在夜间行船。“民联”轮也只得在这里抛锚歇泊。
奉节地方虽不太大,却是个名城,三国时刘备征吴,被陆逊所败,就死在奉节附近的白帝城,历史上不少文人墨客在这里留过字迹。船刚靠岸,人们就拥到了船舷边,想看看奉节县城是什么模样。然而,黑漆漆的夜色,无一例外地遮住了人们的视线,除了岸边黑黝黝的礁石,稍远一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人们不得不重新回到船舱,用别的办法去消磨时光。
冯先生斜坐在椅子上,咚咚地弹起了他那总带在身边的七弦琴。和平日里一样,他的琴声一响,随从们就立刻走了个一干二净。他的琴术实在不是很高明。有一位朋友曾开玩笑说,人家写那《平沙落雁》,是描写大雁轻轻地落在沙地上,听起来实在是美;这曲子让冯先生一弹,可就完了,《平沙落雁》变成了《扬沙惊雁》,来一只就得吓跑一只。但冯先生就有那么一股劲儿:你们越不爱听,我越弹,非得弹出个样儿来给你们看看不可。眼下,夜泊长江之畔,更激起了他的琴兴,手中的七弦琴像是比任何一天都要响。
忽然,一阵呜咽之声随着江风飘了过来。冯先生赶紧捂住琴弦,仔细一听,果真是有人在哭,而且是在“民联”轮上哭。哭声忽高忽低,间有凄痛的呻吟声,在这夜静更深之时,听起来十分揪心。
是什么人在哭呢?冯先生放下七弦琴,叫来一个参谋,让他去探听个究竟。
很快就探听明白了:是一位妇女在哭。她是位孕妇,上船时已临近产期,现在腹疼不止,恐怕是就要临盆了。她丈夫是一个普通职员,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束手无策。
“这,救人要紧哪!”冯先生也急了,“赶快去广播,看船上有没有产科医生!”
几分钟之后,夜色中的“民联”轮上响起了一个急促的声音:“各位乘客注意,各位乘客注意!船上有一位妇女要生孩子,请有接生经验的医生快到楼上会客厅,冯先生在那里等候!”
听到广播,乘客们纷纷相互探询谁是医生。可也凑巧,“民联”轮上一千多人,有全国闻名的学者,有声扬海外的画家,有身经百战的将领,有运筹帷幄的谋士,却就是没有一个医生,更不用说产科医生了。
产妇的哭声一阵痛似一阵,一阵急似一阵。冯先生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他不停地搓着双手,急得连连跺脚。憋在这样一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是赶在深更半夜,可怎么办呢?
“有了,”冯先生忽然眼睛一亮,“去,你们两个,”他指了指身边的两个人,“马上到奉节县城找县长,就说是我说的,请他给找一位产科医生来!”
打发请大夫的人走了,冯先生紧锁着的眉头还是没有松开。从这里到奉节县城,有好几里路,黑灯瞎火的,他们俩该不会迷路吧?再者,路这么远,大夫能不能按时赶来?要是接不来大夫怎么办呢?冯先生左右放心不下,背起双手,在房间里不停地踱着步。
“冯先生,您坐一会儿吧!”贴身警卫走过来劝他。
冯先生就像没听见似的,看也不看警卫搬过来的椅子。
“冯先生,您歇着去吧,不要紧的,大夫一会儿就能来。”产妇的丈夫过意不去,也来催他休息。
“我能休息吗?”冯先生不高兴地瞪起了眼睛,“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怎么办?”
这么一来,谁也不敢过来劝了。
过了一个多小时,突然有人喊了一声:“来啦!”冯先生猛地转过身子,几步冲到船舷边,迎了过去。
真的是来了,岸边小路上,颤颤悠悠地闪着两三个灯笼,走在前面的是奉节县县长和一位挎着药箱的大夫,后面跟着的是冯先生派的那两个人。
“报告冯先生,县长听说您要请医生,亲自陪着来了。”
听过报告,冯先生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抓住县长和大夫的手,使劲儿地摇了好几下,向他们连声道谢。
到底是产科大夫,毕竟身手不凡。来到产妇身边,在她腹部抚摁了几下,又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产妇立刻安静了许多,没过多长时间,婴儿呱呱落地了。
“好,好,”冯先生像是打了个大胜仗似的,满面闪着红光,“我们‘民联’ 轮上又添了一位新乘客。为了留个纪念,我看,孩子就叫‘民联’吧?”
“民联”的父亲和母亲乐不迭地接受了冯先生的命名。
“多谢你们二位!”冯先生连声向县长和大夫致谢,并且招呼随从参谋捧出了用红纸包着的“谢仪”。
送走大夫和县长,冯先生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这回也不用人劝了,他主动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冯先生忙乎了大半夜,找产科大夫的事,在“ 民联”轮上传了个遍。第二天一大早,李济深夫妇就来到冯先生的房间恭贺他“添丁进口”。
“恭喜!恭喜!又添了一口人。”
“大家同喜!大家同喜!”冯先生慌忙答礼。
“冯先生,我要吃红蛋呢!”李夫人到底心细,挑起了毛病。
“哎呀,没有想到这一着!”冯先生为难地搔了搔后脑勺,“要是昨天晚上想到就好了,可以请那位县太爷一并代劳办理。现在可怎么办呢?”
“你们男人办事就是毛糙。”李夫人佯作嗔怪地说,“那,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不知道呀!”冯先生又被问住了。
“哈哈哈…… ”李济深夫妇忍俊不禁,笑了个痛快。李夫人边笑边责备冯先生:“你这个阿爸呀,是男是女,怎么都不知道?”说着,她就要进冯夫人李德全的房间。
“哈哈哈……”这回,是轮到冯先生开怀大笑了。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了李济深夫妇的来意。
冯夫人闻声走出了房间,问:“什么事,让你们这样高兴?”
一看冯夫人的样子,李济深夫妇脸刷地红了,接着就笑开了。李夫人笑得一个劲儿地揉肚子。李先生笑得迸出了眼泪,慌忙摘下眼镜,从衣袋里掏手绢。冯先生向后仰着身子,笑得差点儿没透过气儿来。
“这是怎么了?”李德全上下打量着自己的装束,以为是自己身上有什么可笑之处。
“不,不是,”冯先生止住李德全夫人,笑着介绍说,“任潮先生和夫人,是慰问你这位产妇来啦!”
一向严肃的冯夫人不由得陪他们三位又大笑了一顿。
这件事当天就被写成了一条新闻,由谭平山担任编辑的《民联日报》,用《李济深将军索红蛋》的标题,进行了详尽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