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一点也不像驴,但是因为她能准确学驴叫,所以我这样喊她。中学六年,我们坐了五年同桌,是不是很难得?我也这么想。驴比较黑,因此春天就戴遮阳帽(我想,在这个四季有海风的城市,只有我这种四川血统的天生白皮子才能不黑)。我一直笑话她到夏天。我们一起抄作业,放学一起借漫画,下课一起打毽子(不是踢啊,是打来打去的,像板羽球一样),早晨一起扫清洁区那棵老树的树叶,读我每节自习课写的文字,笑成一团。驴就是那个在我跟喜欢的男孩子借东西时,以为我跟他告白,然后大声喊“加油”的朋友。
驴的胡琴拉得极好,经常替学校参加比赛,拉的《战马奔腾》激昂高亢,又学习声乐,声音很甜美。我声音则很难听,像砂纸打过一样。我有一次唱张清芳的《是你为我串起每一刻》,她皱着眉头说:“我从来没觉得你唱歌好听过。”我说:“我也没觉得你文章写得好过。”两人大笑。只有老友,才能这么老皮老脸。驴性格像驴一样直,从小如此。到今年冬天,在我家里我和编辑谈电话,挂了之后,她还是直言:“我觉得刚才你笑得真虚伪。”朋友做什么用的?她提醒你,现在的你偏离过去的你有多远,然后,在心里我会轻轻说,其实我没变啊。
后来高三,驴功课一直用功,与我渐渐疏远。自习课我对她说:“你看你看。”她茫然抬头,我说:“你看月亮的脸。”她也不会笑,只是叫我不要讲话,免得她分心。记得高考前三天,她来例假,我从来没见过有人痛经这么严重,脸色惨白,嘴唇发紫。我连忙给她拦车,叫她回家。放学我去送书包,她躺在床上盖着被子,七月天捧着热开水手还是冰凉的,我很心疼。考试出来,她跟我说:“写作文的时候,我真想把笔扔了。”好朋友,我那时候一句话都安慰不了你,可是真的,我为你难过你知道吗?
大学尽管在一个城市,但是我们没有联络。倒是大二冬天,过生日请了她,她特别高兴,跟我说:“没想到你还会请我。”去北京之前,跟她通了一个特别长的电话,讲了很多心里话。老朋友就是这样,不管多久没联络,一旦交谈起来,会发现大家心还是贴得很近,大家都没有离开。她才知道我在南京如此不如意,我也知道了其实她也过得很不开心。她问我,是不是我们当初那么努力考上大学,就是为了这样的生活?
好朋友,我还是回答不了你。
今晚,刚才,我一边写着文章,一边等待四级分数下来。零点,收到你短信,你问:“过了吗?”我觉得无比温暖,我的好朋友,这样的深夜我不孤单,也不会害怕看见可怕的结果。
因为你们在我身边。
好朋友阮
阮是我所有朋友中和我本性最为相近、最默契、最无拘无束的。尽管她又瘦又高(一米七三,我好朋友仙鹤有一米八),我看见她却像看见世界上另一个我。如此相似,却很少时间在一起,原因很简单:都把时间花在男人身上了。
因此,不必猜测她的感情经历,看我就知道了。有一次很难得两人都和男友进展顺利,因此打赌“先分手的要请客”。后来,她仅仅比我早分手一礼拜。不用说,两个断了肠子的女生互相安慰。坐在学校天桥上,我念自己手抄的席慕蓉的诗。两人一起流泪,把我的本子都打湿了,字迹都化开。每年都如此,如果她刚结束一段单恋,那么我就进行到一半。
她小时候在澳洲长大,生来有种自由的精神。不管别人如何认为她放荡,我只觉得她天真、纯洁,有百折不挠的对爱情的向往,执著追求和奉献的觉悟。这种精神尽管因一次次打击而不再强烈,但仍伟大。这是生活的勇气和信心,是对自己的心灵的不背叛和忠实,是“树林中有两条路,我选崎岖的那一条走”。
我也是。
大一时她来找我,惹了麻烦,我立刻请假一礼拜去陪她。别人很不理解,开玩笑,那是我吃着棒棒糖长大的朋友(我们在奥数班认识,我数学也曾经好过),别说是请假,旷课、旷考我都敢(南京话:多大事啊?)。前两天情人节,凌晨她说她失恋了,我立刻下网去跟她说电话。网友不理解,说这么大的女孩子,应该自己解决。我说,就是你们男人不心疼我们女人,我们才不得不彼此心疼。
其实,我只是在疼惜自己。我在安慰那个曾经遍体鳞伤,哭个不停,手足无措的自己。我在鼓励我自己:“一切都会过去,然后,我们还是会活得勇敢。”
好朋友啊,别再为那个烂男人难过,你值得更好的。我们一直到八十岁还要爱,你嫁过十次也轮不到那种男人,不能因为戕害失去了爱的能力。
我们会一直爱下去。
我的墓志铭要写:“爱过,恨过,活过,写过。”
你呢?
我常常在睡梦里回到初三那年。那时候我还单纯,扎着两条麻花辫子,系着金黄色的缎带,那是我最美好的时光。最后一次运动会,老师叫我跑长跑。我练了半个月,还是很惨。比赛那天,一边累得哭,一边跑,一边喘,一边咳嗽,一边流汗,一边给自己喊加油,半个操场轰动了。我看见你们都在给我加油,辉在这边挥手,阎王在微笑,驴在那里,你在带着我跑,M和Y在终点等我。我跑了第五名。在终点倒在M怀里,我透过她的短发,看见碧蓝的天空,一丝云彩都没有。
你们在我身边,给我加油。
娃娃加油!
不曾远离
百般凌虐你,你都不生气,或只生一小会气,好似在你那里存了一笔巨款,我尽情挥霍总也不完。有时失了分寸,你肃起一张沧桑的脸,像一个蹇途者思索不可测的驿站。我就知道该道歉了,摸摸你深锁的眉头说:“没法子,谁叫你欠我。不生气,生气得还我利息。”
现今一个人孤身在外的日子是越来越苦了。在深秋的冰凉水里浣洗之前堆下的衣服,层层像巨蟒蜕下的皮,揉搓后细细清洗,直漂得毫无泡沫。忽然,我站在洗衣房中停住,思索是谁曾经这样在我耳边叮嘱我:“衣服要清,清得没有泡沫……”我想起来了,是你。
很难截然分开你我了。现在,我的口气,我的心境,我的一点一滴,早已融进了你。我喜欢的书,我喜欢的歌,我喜欢的天气,你早已熟悉。常常遇见自我测试的心理题目,随手丢给了你,反正你比我还了解我自己;常常饭前点菜,懒懒地把菜单交给了你,反正你总记得我爱吃什么。最离谱是一次,站在街心忘了家中的电话号码,我只记得你的号码,于是打电话问你,反正你是不会忘的!那次在家里收拾行装,惊讶地发现,我的抽屉里半数的磁带是你的,衣柜里半数的衣服是你的,我的心里半数的空间是你的。其余的,爱情文字烹饪园艺杂七杂八勉勉强强挤另一半,拼不过你。如今,想开了,天涯海角的分离没什么了不起,反正我知道我活在你那里。
今天有点惊喜。观摩课看的片子是布拉德·皮特的《燃情岁月》。世上有这么凑巧的事,临走前你拿了张碟来看我,盼我看完再走,却因琐碎忙乱不能如愿。你怅怅的样子让我微微不安。谁知,来这边来看的第一部片子就是这一部呢?影片是很好,布拉德·皮特也还是百看不厌的帅,只是我仍有缺憾不能尽兴——毕竟,不是你陪我一起。虽然一同观赏时我们并不交谈,甚至也不交换一个眼神,但我就是感觉得到,我们相同的回应和撞击。感动了,我哭了,无须遮掩;开心了,我笑了,不用收敛。我纯真如婴孩,透明如水晶,完全不设防。因为有你,完全包容。我孤独,你知道我只是暂时的自我放逐;我热闹,你知道我是在放纵发泄郁闷的烦恼;我冷漠,你知道我是在掂量人间进退得失;我浪漫,你知道我并不想要后续的故事发展。就像那个最古老最感人的故事:管仲和鲍叔牙。管仲贪财,鲍叔牙说他家贫,管仲临阵逃跑,鲍叔牙说是因为他还有老母。遇见一个无论你做了什么都把你圣人的鲍叔牙,除了真的去当个圣人,你还能怎样呢?
有时气得想掐死你。你怎能天性纯良至此?偶尔奢侈一下买一两件奇装异服,妈妈问起来便说是你心血来潮送的。妈妈半信半疑打电话问去,你竟愣愣地说:“咦?我怎么不知道?”有时说些阴暗的事,你总是钝钝地问:“不会吧?不至于吧?是你想太多了啦!”遂不提风雨雪霜,只想保留你的清净心地,不忍弄脏。
还记得那次去找你。一身白衣,哭哭啼啼,没敲门就进了你的房间。你吓了一跳,直说我像个幽灵!我丢了书包,不敢回去,只有来投奔你。你绞尽脑汁帮我撒谎,说回家的路上不是有一段在施工吗,就跟家人说路陡车筐又装得不牢,把书包颠掉了。于是,你穿着睡衣冻得直发抖地下楼去给我将车筐弄下来。车筐卸下来以后,你突然又说:“哎呀!还是装几个螺丝在车筐上,弄得半掉不掉的有说服力。”我想我是永远忘不了你笑着又一颠一颠跑去捡卸下的螺丝的样子了,泪水无止无尽涌了出来。我以后只能在洇湿的路途中跋涉了,若你不在我身边。
不知道你怎么那么有耐心。借来的书店里的流行小说,你阅读之前先将翻页卷边的书页一点一点拉平压直,非弄得整整齐齐不读。我想长久以来你对我做的也是这些吧?你总有那些耐心将我一点一点理清,再说其实我是很清朗纯粹的人。
你让我脆弱,又让我坚强。有时委屈,并不是苦自己受的苦,只是想到你会苦我的苦,而我苦你的苦,便觉出苦了。那日随手买了一罐柠檬茶,才想起我咬秃的指甲是无法揭开的,平日你代劳惯了。用力扒开紧密贴合的拉环,指甲缝里渗出血来,不觉痛,我要你看到我活得茁壮坦荡。我为你而坚强。
去年夏天,是我最漫长的夏天,我哭了又哭,哭了又哭,求了又求,求了又求,结果那个人还是走了。一个让人闷得疯狂的中午,我在河边打电话给你,喊着:“我还为什么而活?还为什么而活?”声嘶力竭。你哭着喊:“还有我啊!你还为我而活啊!”我猝然软弱、乏力。你戳中我的痛处,你勒索我,你竟知道我决无法放弃你而去。
我知道,世界在我掌中,我在你掌中。
世界在我梦里,我在你梦里。
我知道,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我就可以接纳历史,我就可以义无反顾地拥抱这荒凉的城市。
我,不,曾,远,离。
苏州·故事·三好·邦妮和我
下了雨的早上,六点,零星雨声中,三好发短信给我,自上海而来:
“下雨了还去不去苏州?”
我在睡意矇眬中回:“风雨无阻。”
因为下雨,不能考体育了,一颗心忍不住欢腾起来。不能穿漂亮的裙子了,可是故事说,我可以穿厚袜子再穿裙子,我的平民公主。这样的好心情使我一直心浮起来,浮起来。带着我的枕头我就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