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弑寝殿逼炀帝死 烧迷楼去繁华终 (1)
词曰:
天子至尊也,因何事,却被小人欺?纵土木繁兴,荒淫过度,虐民祸国,天意为之。故一旦宫廷兵变乱,寝殿血淋漓。似锦江山,如花宫女,回头一想,都是伤悲。
何如仁义主,恭与俭,为民节省膏脂。创立千秋事业,万世洪基。痛欲穷奢侈,为欢不足,亲躬道德,乐也无涯。试看黄唐虞夏,攘攘熙熙。
右调《风流子》
话分两头,且说司马德勘等,一面逼勒炀帝出殿,却一面带领甲兵,迎请宇文化及入朝为政。此时天色才明,宇文化及闻知消息,惊慌得抖衣而战,半晌不能言语。斐虔通道:“将军不必迟疑,大事已成,请速速入朝,以理国政。”宇文化及见事已至此,料道推辞不得,只得内里穿了暗甲,外面蟒袍玉带,打扮得齐齐整整,就像汉平帝时的王莽,汉桓灵时的董卓、曹瞒,满脸上都是要篡位的模样,同众人竟入朝来。到了殿上,一班贼党,都齐齐来参见。宇文化及说道:“今日之事,须先聚集文武百官,令知改革大义,方可震定中外人心。”司马德勘道:“将军之议有理,可速发令,晓谕百官。”宇文化及遂传出令来道:“大小文武官员,限即刻俱赴朝堂议事,如有一人不至者,定按军法斩首示众。”众文武闻知消息,吓得魂魄俱无,欲要会齐讨贼,一时又无兵将。又见禁兵重重围住皇宫,料已有定谋,敌他不过。欲要逃走出城,又见各门俱有人把守不放;欲要闭门不出,又恐逆宇文化及的将令,差人来捉,没处躲避;欲要入朝顺贼,又不知炀帝消息如何?恐事不成,难免诛戮。
大家你捱我、我捱你,你打听我的举止、我打听你的行藏,捱了好一会,早有几个只顾眼前,不管身后,看势使风的官员,竟穿了吉服,入朝来贺喜。一个走动,便是两个,两个来了,便三个、四个,络绎不绝。不消半个时辰,这些文武早来了十分之九。众官到了朝中,只见宇文化及满脸杀气,端端正正立在殿上。司马德勘、裴虔通、赵行枢,一班贼党都是戎装披挂,手执利刃,排列两旁。各营军士,都刀斧森森,分作三四层围绕阶下,好不怕人。
众官看了,一个个吓得战战兢兢,吐舌相视,谁敢轻发一语?宇文化及说道:“主上荒淫酒色,重困万民,两京危亡不思恢复,又要徙都丹阳,再幸永嘉,此诚昏愚独夫,不可以君天下。军心有变,皆不愿从,吾故倡大义以诛无道。举行伊尹、霍光之事,汝等当协力相从,以保富贵。众官俱面面相觑,不敢答应。只见众官当中,先闪出二人,齐朝上打一恭说道:“主上无道虐民,神人共怒,将军之举,诚合天心人望,某等敢不听命!”众人一看,原来一个是礼部侍郎裴矩,一人就是内史舍人封德彝也。都暗暗惊讶道:“主人所为荒淫奢侈之事,一大半皆此二贼在中间引诱撺掇。今日见势头不好,就变转脸来争先献媚,诚无耻之小人也!”都咨嗟叹息不已。正是:十年谀谄宠何深,一旦危亡势便侵;闲吊世间谁最险,大行不似小人心。
宇文化及见封德彝说得凑趣,满心欢喜道:“汝等既知天意,便不愁不富贵矣!”正说未了,只听得宫后一派人声喧嚷啼哭而来,将到面前,只见炀帝蓬头跣足,被令狐行达与许多军士推推拥拥,十分狼狈,不像模样。宇文化及远远望见,甚觉踌躇不安,恐怕到了面前,不好打发,又恐怕百官见了动念,遂忙忙挥手止住道:“何必持此物来,快快领去!”令狐行达便不敢上前,依旧将炀帝簇拥进寝宫中去。司马德勘恐宇文化及要留炀帝,忙上前说道:“势不两立,姑留不得。”宇文化及道:“此等昏君,留之何益?可急急下手。”司马德勘得了令,忙到寝宫来对炀帝说道:“许公有令,臣等不能复尽节矣!”遂拔出剑来,怒目相视。炀帝叹一口气说道:“我得何罪?遂至於此!”贼党马文举说道:“陛下安得无罪?陛下违弃宗庙,巡游不息,外则穷兵黩武,内则纵欲逞淫。土木之工,四时不绝;车轮马迹,天下几遍。
致使丁壮尽亡锋刃之下,幼弱皆填沟洫之中。四民丧业,盗贼蜂生。专任谀佞之臣,一味饰非拒谏,过恶历历不胜数,何谓无罪?”炀帝道:“朕好游佚,实负百姓。至於汝等,高位重禄,终年荣宠,从未相负,今日何相逼也?”马文举道:“众心已变,非一人所能论恩仇也!”炀帝正要再言,忽抬头只见封德彝慌慌张张走进宫来,你道为何?原来宇文化及知道封德彝乃炀帝心腹佞臣,今日头一个又是他先趋附,心下疑他有诈,因心生一计,对他说道:“昏君过恶,犹不自知,汝可到后宫,细细数说一遍,使他死而无怨,便是汝之功也。”封德彝欲待推辞,见宇文化及甲兵围绕,倘然一怒,性命难保,欲要进宫数说炀帝,却又难於见面,不好启齿。心下暗想道:“宁可做面皮不著,性命要紧!”遂应道:“将军之言是也,某愿住。”随即拿出小人心肠,竟大踏步往入后宫。正是:廉耻人人皆有,奸臣何独无之;只要保全富贵,不妨抓碎面皮。
炀帝看见封德彝忙忙走来,自以为待他极厚,只道是好意前来解救,连忙叫道:“快来救我!快来救我!”封德彝到了面前,徉徉说道:“陛下穷奢极欲,不恤下民,故致军心变乱,人怀异心。今事已至此,即死谢天下,犹为不足,教臣如何可救?”炀帝见封德彝也说出这等话来,心下不胜忿恨,遂大叱道:“侍卫武人,不知君臣名分,敢於篡逆犹可。为何汝一士人,读诗书、识礼义,也来助贼欺君?况朕待汝不薄,乃敢如此,诚禽兽之不如也!”封德彝被炀帝痛骂了这一顿,著得满脸的通红,无言可答,只得默默而退。正是:君王纵无道,臣子岂应求?谩道一身富,难当满面羞。
此时宫内的宫人、内相,逃的逃,躲的躲,俱各寻生路,不知去向。炀帝跟前,惟幼子赵王杨果,乃吕妃所生,才一十二岁,跟定不离。见炀帝蓬头跣足,仓皇无计,便扯住衣服,号啕痛哭,不能住声。炀帝亦哭道:“汝父不德,今日不能保身,与汝童稚无干,汝可速去!”赵王那里肯去,扯著炀帝,只是痛哭。裴虔通道:“左右是死,哭杀也不能生,何不早早动手。”遂走上前,扯过赵王,照头一剑,可怜金枝玉叶的一个王子,竟死在逆贼之手。正是:上不能保身,下不能保子;试问其故何,荒淫遂至此。
裴虔通杀了赵王,一腔势血直溅了炀帝一身,吓得炀帝心胆俱碎,半晌做不得声。裴虔通那管好歹,便乘势儿提着剑,竟奔炀帝。炀帝见势头来得恶,慌忙大叫道:“休得动手!天子死自有法。汝岂不闻诸侯之血入地,天下大旱?诸侯尚且大旱,况朕巍巍天子乎?可将鸠酒来。”马文举道:“鸠酒不如锋刃之速,何可得也!”炀帝大哭道:“朕为天子一场,乞全尸而亡,勿使彰露。”令狐行达随取白绢一疋进上。炀帝接绢大哭道:“昔日院妃庆儿,梦朕白龙绕颈,今其验矣!”司马德勘道:“陛下请速速自裁,许公等久。”炀帝犹延捱不舍,令狐行达遂叫众武士一齐动手,将炀帝拥了进去用白绢生生缢死,时年三十九岁。后人读史至此,有诗吊之曰:隋家天子系情偏,只顾风流不顾仙;遗臭谩留千万世,繁华占尽十三年。耽花嗜酒心头病,粉沾香骨里缘;却恨乱臣贪富贵,宫廷血溅实堪怜。
又云:千株杨柳拂隋堤,今古繁华谁与齐?想到伤心何处是,雷塘烟树夕阳低。
史臣断曰:
炀帝爰在弱龄,早有令闻,南平吴会,北却匈奴。昆弟之中,独著声绩。於是矫情饰貌,肆厥奸回。故得献后钟心,父皇革虑。大方肇乱,遂登储位,践峻极之隋基,承丕显之休命也。地广三代,威振八弦;单于顿颡,越裳重驿。赤仄之原,流溢於都内;红腐之粟,委积於塞下。负其富强之资,思逞无厌之欲。狭殷周之制度,尚秦汉之规模。恃才矜已,傲狠明德;内怀险躁,外示凝简。盛冠服以饰其奸,除谏官以掩其过。淫荒无度,法令滋章;教绝四维,刑参五虐;锄诛骨肉,屠剿忠良。受赏者莫见其功,为戮者不知其罪。骄怒之兵屡动,土木之工不息。频出朔方,三驾辽左。旌旗万里,徵税百端。猾吏侵渔,民不堪命。乃急令暴条以扰之,严刑峻法以临之,甲兵威武以董之,自然海内骚然,无聊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