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赐光绫萧后生妒 不荐寝罗罗被嘲 (1)
诗曰:莺喜绸缪燕喜亲,花枝亦愿领芳春;谁能冷落温柔里,却让风光属别人?
又云:冷眼角中难放火,热心窝里肯容冰;巫山岂少留浓梦,只恐留时云雨憎。
话说炀帝同萧后在月观,半夜里追论往事,良久方寝。次日起来说道:“昨夜光景清幽,殊快人意。”萧后道:“亏柳青与雅娘,这一段点缀得有趣。”不多时,吴绛仙、袁宝儿众美人俱走来,闻知此事,都笑做一团。炀帝随叫过柳青与雅娘来问道:“你二人有何情趣,昨夜那等高兴?”二人跪在地下没得说,只是嘻嘻的笑。萧后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各得其乐也!陛下那里就断得他们没情趣?”炀帝笑道:“就有也是些干清寡趣。”大家又笑了一回,炀帝方将二人放起说道:“不要因他们误了我们这样好天气,且商量到何处去饮酒方畅。”萧后道:“此观中最疏敞有趣,何必又思别处?炀帝道:“正是。”就有个留住念头。只见袁宝儿说道:“迷楼中绿肥轩看新绿,倒也应时。”炀帝道:“朕到忘了,还该去看新绿。”遂传旨绿肥轩排宴,就要往迷楼中去。原来这月观与宫相连,虽赐吴绛仙住,萧后可以据得。炀帝若在月观,少不得要与萧后同寝。若到迷楼,乃淫荡之处,姬妾众多,未免近狎,不便居住。
故萧后只愿炀帝在月观中游玩。谁知炀帝一心却机会要到迷楼中去淫纵,听见袁宝儿说看新绿,便就著机儿要去。萧后不知炀帝有心,只恨袁宝儿多嘴。此时虽不说破,腹中却有二十分不喜。袁宝儿出於无心,见炀帝依了他的主意,便欢欢喜喜,叫人打点。不料萧后在傍冷眼相看,只道他恃宠骄矜,更加不快。不多时,众宫人打点停当来请,炀帝就要同上辇去。萧后道:“妾不去罢。”炀帝道:“御妻为何不去?”萧后道:“妾去恐怕与众美人游的不畅。”炀帝道:“御妻说得好笑,朕与御妻同乐,怎么管他们畅不畅。”萧后道:“不是妾多管他们不畅,陛下如何得畅?”炀帝笑道:“御妻到也多心,朕那里是这样人?”萧后笑道:“妾本要凑趣,陛下到疑妾多心。”大家又笑了一会,方才同上辇,望迷楼来。到了绿肥轩前,只见落红满地,树树枝上,都换了碧玉般初生的嫩叶。炀帝临轩一望,果然是黄深绿浅十分可爱。怎见得?有诗为证:春去应无几,园林事已非;乍观红寂寂,一望绿依依。叶叶含烟嫩,枝枝带雨肥;漫愁颜色浅,流影更芳菲。
炀帝赏玩良久,大喜道:“新绿到这等好看,就如美人脱去艳服,换了浅淡妆束一般,别有一种风情,令人目爽。”萧后道:“果然清幽胜於月观中多矣!袁宝儿之功多矣!”须臾排上宴来,二人并坐而饮,众美人一齐歌舞。袁宝儿因见萧后言语有醋意,知道怪他多嘴,那里还敢做声,只随众歌舞献酬。众美人见袁宝儿不开口,大家也不敢十分多讲。炀帝饮了半晌,虽与萧后说些闲话,然不见众美人调笑,殊觉冷淡,再饮得数杯,便有几分醉意,随立起身来到各处闲走。原来这迷楼中,最是委曲,转一转便另开一个世界,虽相去咫尺,却急忙寻觅不见。
炀帝闲走了一会,等萧后眼不见,竟转到一层幽房中,叫一个宫人悄悄将袁宝儿唤来,说道:“你今日为何没兴?”袁宝儿道:“因有兴多嘴,说了看新绿,惹娘娘怪到如今未了,那里还敢有兴?”炀帝道:“娘娘不曾说甚么,如何就知是怪你?”袁宝儿道:“娘娘先说恐怕众美人不畅,又说不如月观多矣,又说看新绿是妾之功,不是怪妾是怪那个?”炀帝道:“怪也凭他,有朕做主,料不敢十分难为你,且出去将他耍醉了,送他还宫去,好让大家快活吃酒。”袁宝儿说道:“要耍娘娘吃酒,须叫吴绛仙他们去,妾是不敢。倘然识破,一发怪深了难处。”炀帝道:“这也说得是!”遂叫宫人又将吴绛仙叫了来,说道:“朕急欲同你们畅饮一番,不期连日俱被娘娘恋定,你可出去灌他一醉,好送了回去。
”吴绛仙说道:“万岁不要没情,娘娘平日待妾等最好,岂可因今日一句讥诮之言,便生冷淡之心?”炀帝道:“朕也不是冷淡,只是同你们玩耍,娘娘在此,未免不便,故有此意。”吴绛仙道:“万岁与妾们朝夕皆可玩耍,何必在此一时工夫,定要灌醉娘娘。”正说未了,“呀”的一声门响,萧后忽然走到面前,原来萧后忽不见了炀帝,初犹道是去净手,过了一歇不见来,方疑心是躲,一歇儿又不见了袁宝儿,再一歇又不见了吴绛仙,心下便忿然不快,随亲自到各处来找寻。正寻不见,不期事有凑巧,才走得几步,忽见一个狮子猫,赶著一个蝴蝶儿乱扑,那蝴蝶翩翩的往前飞去,狮子猫紧紧的在后赶来,萧后遂信步随著猫与蝴蝶走来,偶到一层幽房,听得里面隐隐有人说话,急忙用手推开门看。
只见袁宝儿立在一傍,吴绛仙站在炀帝面前,指手画脚的说话,刚刚听得“灌醉娘娘”四字,只道是吴绛仙算计他,那里知原是一团好意,便忍不住大声嚷道:“吴绛仙,我待你也不薄,为何在背后算计要灌醉我?”炀帝与吴绛仙、袁宝儿猛看见萧后突然走来,先觉有十分没趣,又见萧后发出话来,甚不好处。吴绛仙虽然说得都是好话,心下不慌,但一时没话答应,又不好分辨是炀帝要灌醉,我在此劝;又不好推不曾说,只得低了头不敢做声。萧后见吴绛仙不做声,一发认真了是算计他,便又嚷道:“你们整年累月,在此受用,我半字儿也不管闲事,那些碍暇,倒要将我灌醉?”炀帝没奈何,陪著笑脸说道:“御妻不要错怪了人,其实不曾说御妻甚么?”萧后道:“好端端饮酒,不是说妾,陛下三人却私自在此何干?”炀帝道:“朕因醉了,散步至此,偶与宝儿、绛仙相遇,何敢谈论御妻!”萧后道:“妾亲耳听见,亲眼看见,又不是谁人搬唆是非,如何赖得没有?”炀帝道:“说虽说了两句,实是称赞御妻贤德之处。”萧后道:“若肯称赞,到不要将妾灌醉了?”炀帝道:“灌醉二字,有个缘故。
朕因自家醉了,故对绛仙说道:‘娘娘全不曾吃酒,须灌醉了方不辜负这样好天气。’绛仙道:‘娘娘待我们最厚,怎敢大胆灌醉。’不期御妻走来,止听见灌醉二字,不由不著恼。”萧后道:“恼有何用?千不是,万不是,总是自不该讨人奚落。”炀帝道:“那个敢奚落御妻?御妻不要多心。”萧后道:“妾原不肯来,也是陛下自不是假意邀来,到误了与二位美人这半日快活。妾再不早去,只等灌醉了方走,便太觉没趣。”说罢竟抽身要回去,吴绛仙慌忙拦住说道:“娘娘请息怒,贱妾等蒙娘娘何等看觑,时时感激不尽,焉敢在背后说长道短,此心惟天日可表,望娘娘细察。”炀帝又帮说道:“吴绛仙实乃好意,朕可以代他发誓。看来都是朕的不是了,望御妻宽恕罢。”萧后虽然不快,是炀帝再三小心,也没法奈何,只得说道:“既不是说妾,倒是妾误听了。”正说未了,忽一个内相来奏道:“光禄寺造成玉薤酒,献在宫外等旨。”炀帝大喜道:“献来的正好,快开了,待朕与娘娘陪礼。”内相领旨,不多时开了酒,又排上宴来。众宫女忙忙斟了献上,只见那酒果然清香异常,十分可爱。怎见得?有《西江月》一首为证:
玉瓮酿成,小槽滴出珍珠,光浮琥珀漾珊瑚,不异琼浆仙露。
味洌好和兴趣,清香可助欢娱。不醒不醉暖模糊,添得芳香春无数。
炀帝看见玉薤酒清香扑鼻,爱之不已,随满斟一杯奉与萧后说道:“御妻不要恼了,朕陪罪罢!”萧后接酒说道:“只望陛下免嘲笑足矣,如何言罪!”炀帝道:“何曾嘲笑?御妻说杀也不肯信。只是朕已谢罪,御妻干此杯,再不消题了。”萧后道:“既蒙圣谕,安敢再言。”遂将酒饮干,也斟一杯与炀帝说道:“妾狂瞽不能曲揣圣意,尚望陛下海涵。”炀帝饮干,吴绛仙又斟一杯跪下奉与萧后道:“妾犯嫌获罪,望娘娘赦宥。”萧后忙扯起说道:“我一时听差了,倒辜负美人好意。”也赐酒一杯,大家同饮干了。炀帝同萧后方才入座。众美人歌一回,舞一回,依旧欢然而饮。正是:情到深时妒亦深,不情不妒不知心;妒来尚有情堪解,情若痴时妒怎禁。
原来这玉薤酒,味醇而性冽,饮到口里,清香可爱,吃下肚去,但觉有些微醺之意,再不能沉酣烂醉。炀帝与萧后痛饮半晌,何止百杯千盏,情兴愈觉豪畅,并不见十分醉态。炀帝大喜道:“此酒色又清,味又美,多饮又不伤人,真酒之实也!朕得此,可谓欢乐场之一助。”也是合当有事,正说话间,忽听得流莺一声,啼过轩去。那莺声真个啼得又娇又媚,十分好听。真个是:花边啼过柳边迷,如管如簧高复低;斗酒双柑何处听,一声流丽入香闺。
炀帝听见忙说道:“莺声到啼得流丽可爱,我们何不携酒到绿烟亭上去一听,也是快事。”萧后道:“有趣,有趣。”袁宝儿说道:“二三月间乳莺好听,此时绿肥红瘦,莺声老矣,听他有何趣味?”炀帝笑道:“时候虽过,其声尚自呖呖,怎见得就老。便去听一听何妨?”吴绛仙笑道:“万岁既不嫌老,何妨一听?”遂叫众内相打点去听。谁知说话无心,听话有心,萧后见大家你也说老,我也说老,又都哂笑不已,只以为有心借莺声打觑他,满心大怒,欲要当面发作,料道有炀帝在前,嚷闹不行;遂推有事,走起身上了辇,竟还宫中而去。炀帝正要携酒去听莺,忽宫人来报道:“娘娘大怒,还宫去了。”炀帝著惊道:“又来作怪!好好吃酒,为何竟不辞而去?”吴绛仙与袁宝儿俱惊讶道:“这是为何?”只见杳娘说道:“不消说了,一定是袁姐姐方才说莺声老,娘娘疑心嘲笑他,故含怒而去。”炀帝道:“是了!是了!一定是这个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