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耿纯臣奏天子 气萧怀静献开河谋 (2)
却说炀帝退入后宫,萧后接住便问道:“耿纯臣所奏何事?”炀帝道:“这腐老儿殊可笑,说睢阳有天子气见,五百年后当生真命天子,叫朕早修德禳他。”萧后笑道:“五百年后天子,便先有气见,像陛下当代帝王,其气遍满宇宙矣!”说罢二人嘻嘻哂笑。只见王义奏道:“臣闻圣贤从不虚生,气极皆有先兆。昔关门令尹,望见紫气东来,便知有贤人出关,后老聃果至。汉陈太丘携子侄过访荀朗陵父子,太史便奏五百里内德星聚。荆轲入秦,则长虹贯日;严子陵足加光武,则客星犯帝座。由此观之,耿纯臣之言,未必无所据也。陛下亦当加察。”炀帝道:“有据无据,当察不当察,只消宣袁紫烟来一问便可知也。”随即叫宣袁紫烟。不多时,袁紫烟宣至。炀帝问道:“今日台官耿纯臣奏睢阳有天子气见,不知果然有无?”袁紫烟道:“果然有之。
”炀帝道:“既有,妃子何不奏朕?”袁紫烟道:“此事虽有,然迂远不在萧墙,非陛下所宜忧也,故妾不敢渎奏,以乱圣怀。”炀帝点头道:“妃子之言是也。”萧后道:“陛下且放开这五百年的远话,不知今日商量的水路何如?”炀帝道:“与群臣商量了半日,再商量不出,如今领旨去查,多分也不能有。”萧后道:“事不可知,众臣既去查,一定还有别路,且待他们回了旨意,再作区处。”炀帝道:“朕性最不能耐,但念头动了,便焦躁难过。”萧后道:“就到江都,也不过是要游幸耍子,陛下何苦思量未来,误了眼前。闻得第十五绮阴院中,晚花新柳,十分可人,何不到花下去叫袁宝儿、朱贵儿,唱几个新词游赏一番,多少快乐,何必这般抱闷!”炀帝笑道:“御妻倒会排遣,也说得是。”遂同萧后驾辇,竟到绮阴院来。到了院中,院主夏夫人接住,同到各处去游赏。只见鸟啼花落,日淡风恬,春夏之交的光景,真个清幽可爱。怎见得?有《风入松》词一首为证:
莺声未老燕初归,嫩绿新肥。谩道春还红瘦也,留春还有花枝。架上蔷薇开处,枝头梅子酸时。不寒不暖日迟迟,绝好佳期。更有杨花飞满院,伴落英红白芳菲。娇影时时堆砌,疏香阵阵侵衣。
炀帝赏玩多时,心下十分快畅。因对萧后说道:“早是御妻邀来赏玩,不然便将这样好风光都错过了。”夏夫人忙安排上宴来,炀帝饮了数杯,忽问道:“袁宝儿众人如何不见?”众内相听了慌忙去叫,却都不在院中。只得分头各处去寻,寻了半晌,一个个方才慌慌忙忙,乱走将来。炀帝见他们举止失常,便问道:“你这几个小妮子,躲在何处?这半日方才走来,却又这般模样?”众美人料道隐瞒不过,只得一齐跪下说道:“妾等在仁智院山上看舞剑耍子,不知万岁与娘娘驾到,有失随侍,万死!万死!”炀帝道:“是谁舞剑?”袁宝儿说道:“是薛冶儿舞剑。”炀帝道:“薛冶儿从不曾说他会舞剑,敢是你们说谎?”萧后道:“谎不谎有何难见?只叫薛冶儿来一舞,便知端的。”炀帝点点头,先放了众美人起来,随即叫内相去叫薛冶儿。不多时,叫到面前,怎生打扮?只见她:
穿一件淡红衫子,似薄薄朝霞剪就,系一条缟素裙儿,如盈盈秋小裁成。青云教绾,头上髻松盘百缕;碧月充作,耳边斜挂一双。宝钗低金凤飞,绣带轻飘彩鸾舞。梨花高削两肩,杨柳横拖双黛。绝无尘气,恍疑天上掌书仙;别有风情,自是人间豪侠女。
炀帝见了薛冶儿,便说道:“你这个小妮子,既晓得舞剑,如何不舞与朕看,却躲在背后卖弄?”薛冶儿答道:“舞剑原非韵事,今日被众美人逼勒不过,偶然舞了耍子,聊适一时之兴,有何妙处,敢在万岁与娘娘面前施展?”炀帝笑道:“美人舞剑,乃千古美观,如何反说不韵?”萧后道:“自谦之辞,不得不如此。”炀帝道:“谦不谦,且舞一回与朕看。”萧后道:“舞剑壮事,须先赐酒三杯,方才有兴。”炀帝笑道:“御妻十分凑趣。”随叫左右斟酒赐与薛冶儿。薛冶儿不敢推辞,饮了酒,只得取了两口宝剑,走到阶下。
也不揽衣,也不挽袖,便轻轻的舞将起来。起初时,一往一来,还袅袅婷婷,就如蜻蜓点水,燕子穿花,逞弄那些美人的姿态。后渐渐舞得紧了,便看不见来踪去迹,只见两口宝剑寒森森的,就像两条白龙在上下盘旋。再舞到妙处,剑也看不见,人也看不见,只见冷气飕飕,寒光闪闪,一团白雪在阶前乱滚。炀帝与萧后看见,喜得眉欢眼笑,拍手打掌,称好道妙,叫不绝口。薛冶儿舞了半晌,忽然徐徐收住,恍如雪堆销尽,忽现出一个美人来的模样。薛冶儿舞罢,轻轻将双剑放下,气也不喘,面也不红,丝发一根也不散乱,阶前并无半点尘灰飞起。走到面前,依旧是衣衫楚楚,笑容可掬。真个是:
能臻化境真难测,技到精是妙入神;试看玉人浑脱舞,梨花满院不扬尘。
炀帝将冶儿唤到面前,用手去他身上一摸,却又香温玉软,柔媚可怜,就像连剑也拿不动的,心下十分欢喜。因对萧后说道:“冶儿美人姿容,英雄伎俩,非有仙骨,不能到此;若非今日,朕又几乎错过。”萧后道:“果然难得!陛下不可不饮。”遂叫左右进上巨觞,炀帝因心中快乐,也不推辞。左一盅,右一盏,只管大嚼。吃到酩酊之时,竟忘了萧后在座,遂将冶儿抱入怀中,取笑戏耍。萧后见炀帝有醉幸冶儿之意,遂暗暗的起身去了。炀帝醉后全不料理,只与冶儿说说笑笑,接杯交饮。这一夜只吃得十分大醉,就留冶儿同在绮阴院宿了。正是:
莫诧君恩漆与胶,须知遇合有前茅;阶前不是龙蛇舞,宫里安能鸾凤交?
炀帝次日起来问冶儿道:“昨夜娘娘如何回宫去的?”冶儿道:“娘娘见万岁醉了,遂暗暗起身回去。”炀帝沉吟半晌,恐怕萧后怪他,忙梳洗了,就上辇回宫。才到午门,只见宇文达领了一班文武,正来回旨。炀帝遂不退入后宫,竟坐便殿,问道:“卿等曾查得甚么水路?”宇文达对道:“据河道官,虽查有一条河道,只是迂远凶险,恐非圣驾临幸之地。”炀帝道:“却是何处?”宇文达道:“这条路,要从洛水转入黄河,黄河转入大海,再从海中东入淮河,方能到得广陵。此去路程万有余里,又有孟津、沧海之险,臣等不敢擅便,伏乞圣旨裁度。”炀帝闻奏,沉吟了半晌,又问道:“除了这条,可还有别路?”众臣一齐奏道:“并无别路。”炀帝道:“既无别路,只得要往此去。”宇文达道:“陛下要由此路,须敕下工部,大大的多造些海船,下边用木筏屯土,土上造船,船上盖起宫殿,方可避得风涛之险。”炀帝道:“此法甚妙。”遂要传旨著工部造船。
只见班部中闪出一个大臣,头载豸冠,身穿绣衣,手执象简,忙忙俯伏在地奏道:“这一条路如何去得?”炀帝定睛一看,不是别人,乃萧后之弟萧怀静也,现任谏议大夫之职,又是国舅。炀帝一见了,便传旨叫平身。因问道:“此路为何去不得?”萧怀静道:“这一条河路,孟津的水势就如倒峡一般,沧海中鲛龙出没,浪头起处与泰山相似。海船虽大,能保无撼荡之忧。陛下在西苑中花迎柳送,犹不欢意,万一遇了逆风,不能前进,孤舟泊在海中,烟水茫茫,陛下却何以为乐?陛下随事许多宫嫔,旱路尚虑辛苦,如何倒得受得海中这船惊怕?其不可去一也。
况一往有万里之遥,将约一年,方才到得,若朝中有紧急公事,圣驾却飘流在大海之中,叫臣下到何处来奏闻?其不可去二也。又且海中盗贼甚多,四边非夷即虏,万一有些惊动陛下,又不统兵索将,彼时将何策御之?其不可去三也。陛下要游幸广陵,不过是搅挹山川之秀,以图行乐,奈何转以万乘之尊,下临不测之地。臣窃为陛下不取也。”炀帝道:“卿之所论最善,但只恨再无一条别路可往。”萧怀静道:“依愚臣短见,到有一条河路,可通广陵,又不险,又不远,又可除灭不祥,不识陛下肯行否?”炀帝大喜道:“卿既有路,何不细细奏上?”只因这一奏,有分教隋家江山瓦解,又活倾了几百万的生灵。正是:
昏主惟图乐,谀臣惟顺君;不思薪火起,燕雀共巢焚。
不知萧怀静毕竟有何路奏上,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