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昨夜被召幸的人是陈素后,陈菡遥派了流华去打听,很快便知道了陈素只是按照规矩晋了一级,封为贵人,却没有赐封号,这才稍稍放下心。
昨天晚上她脑中反复回响着卫嫚儿决绝的语气冰冷的话语。又忍不住思念皇上,担心他看到陈素的容貌后便会忘记了自己,忘记他们那些夜晚的情意绵绵。如此想着,枕头都哭湿了,这样辗转反侧一直到凌晨才睡去,没过多久便又做噩梦被惊醒了。绿珠帮她涂了厚厚的脂粉盖住眼睑下的乌青,却遮掩不住她写在面容上的憔悴。
甘泉宫里,韦贤妃高情逸态的捧着一本诗册,其他妃嫔均是恭敬地坐着。景福殿安静的只能听到书页沙沙翻动的声音。西边座位上一把椅子空着,是韦贤妃特意留下来的,似乎知道椅子的主人一定会到来。
陈菡遥一直保持着屈膝的姿势,没有休息好的脑袋晕乎乎的,她却紧紧咬着牙维持着现在的姿势,不让身子有一丝摇晃,像一株挺拔着不愿对风沙示弱的胡杨。在陈菡遥感到牙床酸涩到开始疼痛的时候,韦贤妃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诗册。
她脸上露出完美无缺的笑容,却还是不让陈菡遥起身:“婉仪妹妹如今承蒙盛宠,还有时间来给本宫请安,本宫着实感动。”
陈菡遥声音沉稳的答道:“臣妾心中时时不敢忘记要常来给娘娘请安。”
“妹妹看上去很是憔悴,难道是昨夜不曾面圣所以没有休息好?”
陈菡遥哪里敢说是,回答道:“多谢娘娘关心,臣妾只是晚膳进的多了些,腹中积食这才没有睡好。”
韦贤妃话锋一转,收起笑意,质问道:“哦?本宫看你倒是对本宫有所隐瞒。想来瑶婉仪的乖巧懂事只是在皇上面前吧?”
陈菡遥不知道韦贤妃为何突然发难,姿态更是恭敬了,答道:“臣妾不敢。”
韦贤妃拿起手边的书便向陈菡遥掷过来,书卷擦着她的耳边飞过,打散了她头上的发髻,咣当一声砸在地上。陈菡遥身子晃了晃,强撑着才勉强站住。
“你不敢?本宫赏赐你的东西,你都看不上了,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陈菡遥心中暗道大意,一早上都昏昏沉沉的,竟然忘记了戴上昨晚卫嫚儿交给她的珊瑚手串!
“娘娘息怒,臣妾一早忙着来给娘娘请安,一时疏忽便忘记了,臣妾今后必定日日携带,时时提醒自己不忘娘娘圣恩。”
见韦贤妃久久不答话,陈菡遥狠狠地咬住牙,俯身跪在了地上,她看着地砖,眼圈不由自主的红了,紧握的双手指甲扣着手心上的肉上也觉察不出疼痛,她的脑袋嗡嗡的响着,努力平稳的着声调道:“还请娘娘恕罪。”
韦贤妃这才轻笑一声,声音妩媚依旧:“妹妹这是做什么,姐姐何曾怪过妹妹了?更是担不起妹妹这样的礼呢。知棋,快去扶婉仪妹妹起来。”
陈菡遥由知棋扶着坐在西侧空着的椅子上,她的腿已经麻木到没有了直觉,也不敢抬手去扶正头顶半散着的发髻间快要滑落的金钗。
她愤怒,她耻辱,她内心一片冰凉。她感觉自己像是电闪雷鸣中河面上孤独漂泊的一片浮萍,抵抗不住暴风骤雨的吹打而不住的随波逐流。如今在全**眼中宠冠**的瑶婉仪在韦贤妃面前不过是纸糊的老虎,跳梁的小丑。她竟然变成了一个茶余饭后任人耻笑的谈资笑柄。她不甘,她愤懑,她不愿再这样卑躬屈膝,可是心中有一个声音讽刺的问着自己,你有反抗贤妃的资本吗?是啊,她靠什么反抗?显赫的家世背景?位高权重的父亲?这一切的一切她早就没有了,现在在这凉都洛京里,她仅存的就是李昭和的宠爱。陈菡遥心中突然理解了昨日开始和她形同陌路的卫嫚儿,甚至隐约的心疼,她没有的卫嫚儿也没有,甚至她拥有的卫嫚儿也不能企及。在这冰冷黑暗的**里,生存的只怕比起自己更是难了百倍有余。她害怕,她难过,她急迫的想要见到李昭和,哪怕只是远远地望一眼。她像是一个溺水的旅人,此刻只想紧紧地抓住仅有的浮木求得生存。
陈菡遥最后是在绿珠的搀扶下一路跌跌撞撞的回到飞羽堂的,她剪下了自己的一缕发丝,放在贴身的鸳鸯荷包中,交给流华道:“你去把这个交给皇上。”说完她像是一个断了线的木偶一样抱着腿静静的靠在床榻上,再也不开口了。
流华心中着急,也不敢打探,便交待了绿珠看好陈菡遥,慌慌张张的拿着荷包出了长信宫。皇上一向勤政,此刻早朝时间早已过了,她便往交泰殿的方向跑去。远远地就瞧见李炜站在殿门口,想来皇上此刻必然不便见她,可是转念想到刚刚陈菡遥一副丢了魂的样子,绿珠在一旁只是哭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流华还是走到赵炜身边陪笑着说道:“赵公公,奴婢是瑶婉仪身边的流华,想替瑶婉仪送件东西给皇上。您看可否替奴婢通报?”
陈菡遥连日被召幸,赵炜也已经认识了流华,他说道:“今儿荣国公的世孙来了,皇上正在里头召见他呢,说是有要事商量。”
流华恳求道:“公公便行行好替奴婢通报了吧,我们小主早上去了甘泉宫,回来后便像失了魂似的,只是叫奴婢来给皇上送东西,其他的话一句也不愿多说。”
赵炜看她此刻心急如焚的样子,语气有些为难的道:“我也想替姑娘通报,可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荣国公世孙的事自认也清楚,我若进去了只怕皇上要不开心呢。”
“公公,我们小主如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万一出了什么事,皇上问起来,咱们做奴才的都不好交代啊,还是劳烦进去替奴婢通报一声吧!”
赵炜听到这话面色稍稍动容,他心中也怕瑶婉仪真的出了什么事皇帝面前不好交代,想了想松口道:“好吧,你且在这儿等一会,我进去问问皇上。”
流华等了片刻,便看到赵炜再次走出来示意她过去。流华千恩万谢的跟在他身后,进了交泰殿。只见皇帝身边坐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大冷的腊月天儿里却只穿了件墨蓝色单衣。少年长相极为出众,俊脸却绷的紧紧地,面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他们进去的时候,二人之间的谈话已经结束了。
“祁川,你先下去吧。”
“是,臣告退。”
他从身边经过带过一阵冷冽的风,流华这才发现少年长得非常高,只是因为身材瘦削的缘故坐着的时候看不出来。那浑身散发的冰冷气场让她觉得自己像是要被冻住了似的,她忍不住想把身体往一旁挪好离这个少年远一点。
“你说吧。瑶婉仪怎么了?”说这话的时候,李昭和手中拿着本奏章慢慢翻着。
“皇上,我们小主今天一早去了甘泉宫,回来之后就失魂落魄的,一句话也不愿意说,还让奴婢把这个给皇上送来。”
赵炜递上流华手中的荷包,李昭和打开瞄了一眼,便放在了一边。他从桌角拿了张信笺,提笔刷刷写下两句话,说道:“把这个给你主子带过去,就说朕知晓她的心意,朕现在很忙,一得空马上就去看她。”
流华接过手中折住的信笺退下,像是要冒火的心这才安定了下来,她又急匆匆的往长信宫赶。
“小主,小主,皇上让奴婢把这个交给小主呢。”
陈菡遥听到皇上两个字,无神的目光重新聚焦在一起,她抬起头,接过信笺,有些紧张的打开。
上面只写了两行字:“思绪更似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陈菡遥只觉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飘在高空里的心一瞬间便再次降落在了平稳的大地上。
她眼中一阵酸涩,两行清泪滴落在信笺上,晕开了一小团墨迹。前途未卜的等待在深宫后院中,如惊弓之鸟般度日的时候,她没有哭;卫嫚儿不顾昔日情谊与她恩断义绝,转身离去的时候,她没有哭;在甘泉宫被贤妃百般侮辱,只能卑躬屈膝示好的时候,她没有哭。可是看到李昭和亲手所写的两行隐晦表达思念的语句的时候,她却一刻也忍不住自己心中的委屈和不安,任由泪水流了下来。
夜色愈浓,交泰殿里,伺候的小宫女掌着灯。赵炜在桌旁躬身问道:“皇上今儿可要翻牌子?”
李昭和抬起头,感觉到太阳穴有些酸胀,他捏了捏眉心说道:“别掌灯了,朕现在去甘泉宫,晚上就陪着贤妃歇下。”说完,他站起身舒展了一下因为长久坐着批奏折已经有些酸麻的身体,向着门口走去。
赵炜余光瞅到桌上堆着的奏折书册里露出一抹荷红色,便拿了出来,正是白天流华送来的荷包,荷红色的绸缎上绣着两只戏水的鸳鸯,荷包上的绳子自从白天被解开后后就没有拉住,看得出来看完后就随手丢在一旁没有再管过,里面放着的一缕半尺长的乌黑发丝已经有一半散落了出来。
赵炜皱了皱眉,还是害怕这是皇上一时疏忽忘记了,便问了一句:“皇上,今日瑶婉仪送来的那荷包,可要奴才放起来吗?”
李昭和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语气里满是疲惫:“早就说过这些送来的东西你随意收着就是,不必再问朕了。”
赵炜赶忙把荷包胡乱揣在怀里跟了上来:“瞧奴才这记性,奴才记得了!下次定不会再来烦万岁爷了。”
贤妃早早的就换了一身胭脂红的攒丝金线绣**花长裙望眼欲穿的等在景福殿门口。见到李昭和过来。却别过脸去不看他,赌气的嗔怪:“皇上不去那长信宫,怎得往臣妾的甘泉宫来了,莫不是走错了地方?”
李昭和听到这话,便做出转身要走的样子,说道:“朕多日不见念姗,如今见到了竟然要赶朕走,那朕便听念姗的去长信宫好了,朕这便走了。”想要迈步衣角已经被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拉住了,贤妃的语气满是委屈,哪还有平日对外那副娇蛮跋扈的模样。
“臣妾不过是说说,皇上这么久不来甘泉宫,臣妾还以为您把臣妾忘了呢。”
李昭和收回迈出的步子,贤妃顺势便软着身子,半靠在他怀里,与他一道进了寝殿。
芙蓉帐中,楚梦云雨。
韦贤妃靠在已经闭上眼沉沉欲睡的李昭和怀里,柔声开口道:“皇上,您还记得臣妾叔父家那个大堂兄吗,他是臣妾叔父的独子,前些日子里突然生了怪病,可把臣妾叔父吓坏了呢。”
李昭和嗯了一声表示自己还在听。韦贤妃便接着说道:“幸亏有个云游道士路过,这才捡回了他一条命,这道士替他算了一卦,说是要替臣妾的堂兄娶来一个生辰八字契合的南方女子,方能化了他这次劫呢。只是这道士算出的女子是曾经楚卫之地昔日****望族家的小姐……”
李昭和心中早已明白韦贤妃话中所指是要他做主许了这门实为冲喜荒唐的婚事。整个洛京城人尽皆知她口中的堂兄,韦旭尧亲弟弟的独子是个生下来就疯疯傻傻的痴儿,偏偏韦家极度虚荣,根本看不上寻常小门小户的女子,可和他家门当户对的世家哪里忍心把女儿嫁给一个傻子?因此这个痴儿如今年近三十也不曾娶妻纳妾。本已经有些不耐烦,又听到她求得不过是楚卫之地的女孩儿,根本懒得再听下去。随口就应了:“朕允了,让你父亲选了娶来就是。”
韦贤妃得了这句话,勾起嘴角无声地笑了,她又向李昭和怀中靠了靠,方才心满意足的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