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
一身素袍的“归隐”丞相研习着一副天朝版图,他眯着眼在西南的月形之土上画了个浓墨重彩的圆圈,又添道墨线牵引至京城,若有所思。兵工堂里取来的典籍都在一旁堆着,他时常翻,灰尘全无,还添许多朱批。
这时,烛台上的三盏河阳花烛熄灭了两盏,余下的一盏,烛焰亦左摇右晃起来。
影随声动。
黑骏马,锁子甲,聂仍的出现疾如闪电却悄无声息。按照南垂经文的记载,南垂谷的入口随天相而开合。几乎每月只得一个机会,错过便要再等很久。
大家本是要一起来,无奈路征不喜人多,尤其怕惊动飔然,硬是叫他们排好位次,一个个来。一个月前给陈庭之抢了先,聂仍窝火不已。
是夜,他见路征专心致志描绘南垂谷地图,按剑立在一边,读了读南垂经。
驾休语他是不懂的,但路征已写出译本,又加许多批注,读起来十分容易。少顷,拍案叫绝。“若照这营造术数的法子去做,我们的弓弩威力可增十倍!”
路征示意他放低声音。
聂仍维诺着点头,手底下动作很快,撕了那图解的一页下来,塞进怀中,状若无事。
这等好东西,必须马上为我军所用。
路征修长手指捏着下巴,眼睛不离面前。绘制好完整的地图,递给聂仍。“同刚才那张纸,放在一起,一同带回去。”
聂仍被识破,也不恼,嘿嘿的憨笑。
“路相这般挖掘南垂谷的宝藏,尊夫人知是不知?”
提到飔然,路征这才抬头,黑瞳中烛焰的倒影,巍巍跳动。“陈庭之最是婆婆妈妈,现在连你也这样了。我不在朝廷几个月,你们变作一班女人。”
聂仍受了训斥,只在心底骂了几声娘,转身跨上他的宝马,扬长而去。朔风刮脸,他又如释重负——路征装的若无其事,心底最焦虑的,还是他自己。
路征立于这暗夜之巅,目送聂仍一骑绝尘。
他应该快些回祈仙阁去,若飔然半夜口渴了、做了噩梦、醒了,要他,他不能不在。可心中纷纷扰扰,难以直行。
上个月,陈庭之问了他同样的问题。“子辰,你如今做的事,飔然知道多少?”
不比聂仍的随口一提,陈庭之那家伙总有看破死境、一针见血的功力。见路征不置可否,避让不谈,他没有放弃,“我知道,你的想法是‘不负江山不负卿’。可若那一天来临——你不得不选择一方,你又当如何?”
当时他的回答是,“所以你们最好小心,谁也别让她发现。”
陈庭之苦笑,“飔然的确没有发现我们,可你当是她变笨了?她没有变笨,她只是变得相信你。而你呢?先是瞒着她诛杀驾休王子,又是瞒着她深探南垂谷。你的所作所为,无不在践踏她的相信。”
路征周身冷楚,他知道陈庭之句句是真。“你该下山去了。”
陈庭之走前又加叮嘱,“子辰,看得开些。为一国丞相,你已是人间之巅,何苦再上青天?今时今刻,何者更重要,你本明了。”
聂仍走之后的几个月,路征没有再召人入谷。
他细心陪伴飔然,她想做什么,他便伴随。读书写字,赏花观鱼。
还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
“你如果再不同我造人,我就休了你。”
飔然信誓旦旦。
他无奈照办,却也发现,睡前“活动”有助于她睡得更香,算是百弊中发现了一利,有了一个好的借口。缺口一开便难以收场,难道他会比她不想吗?隔三差五的,欣然被临幸。
飔然的身子本滋养有嘉,因此当险情突传,路征被打的措手不及。
那夜百人卫照常在南垂谷周边的深林中巡视,而玄舆恰好巡至祈仙阁上,听见阁内抓挠床单的声音,料有不测,当机立断。
飔然竟发了高烧。而路征在另外一间阁子中,整理营造要术。这浩大的工程若是在京中,当由一整座弘文馆来完成。可他并非寻常人,多用心力,可以完成。
玄舆无声的出现在面前时,他根本没有想到是飔然出事。
“别急,她好了。”久而久之,连玄舆也学会了埋怨他,“丞相该多陪陪夫人,若非属下及时赶到,若非属下略通医术,夫人便要高烧至天明,无人问津。”
他怀着愧疚回到祈仙阁,飔然已堕回梦乡。
次日清晨,她连发烧这回事也忘记,只环着他的脖颈,软软道,“昨夜我梦见大叔了,他放了一朵雪蕊莲在我手里,说能保佑我平安康健。”
他重重的抱她,想将她揉进自己身体,再不分离。
深夜高烧竟不是终点,那之后,险情无数。她去个小池都能失足滑倒,攀上矮山也会踩脱悬崖。他的百人护卫起了作用,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依然有人照顾。尽管种种事故最终都化险为夷,路征却不能平静。
仿佛,冥冥中有人在刻意制造着他们的劫数。
飔然的谷中人生,似乎太过简单。她知道,下一波大浪打散这简单,只是时间问题。
曾经烧到头昏脑胀、人事不省,她醒来也没有忘记。从小时到现在,她十天中有九天在噩梦中醒来。不同的只是,有些噩梦,不会一睁眼就结束。
“丫头,含住这参片。对,就是这样,你会好起来的……”
她伸手摸摸身边,空无一人。奇怪,子辰去哪里了?
“丫头,这是梦。你还在梦里,没有醒呢。醒来,他就在了。”
手心有凉沁触觉,香玉柔细的花儿,他将它放进她手心里。
果然,醒来时,大叔不见了。枕着的是子辰的手臂,子辰的呼吸,播撒在她耳边。他安宁的闭目,睫毛又多又长,一向教她嫉妒。她一根根数着,还没数完,天白如鱼肚。
许是夏走秋来,外头天高气爽,飔然不再喜欢久居室内。山水如画,她既然来了这画境,就要好好享受。
可她就总是出意外,脚一滑,滚进水里去;腿一软,掉进山沟去。
但无论是何时何地,都会有个人,从虚无之中赫然出现,救她于水火。
只那个人,不是子辰。
那个人,总在重复一句话。“丫头,这是梦。”
这不是梦。
飔然在第一千次的故意遇险后,睁开眼睛,对前来营救她的男人露齿而笑。
“大叔,我听到子辰他……叫你‘玄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