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霜堂,光明轩。
路征每日从议事殿中溜出,逃了那御赐的盛宴,专门同她一道食中餐。
飔然不免挪揄,“最近仗打的格外多,想来国库空到如此,竟连你们大员也吃不上口好的,成日价来盯下官这粗茶淡饭,糙米蔫菜。”
仗打的真真是多,但驾休余乱已平,皇帝好整以暇,班师回朝。西南一稳,天朝边疆可享太平百年。
路征曾亲自出京去游说的五侯,此次均增兵平乱,居功甚伟。宣铎对他们多有重赏,也因此妥妥的将百万精兵拉进了自己的阵营。
如此一来,太后手底军力减少大半。只虎符一桩,不夺过来,心总难安。
可现如今,飔然并不过多担忧少帝党与太后党之权斗。她会在中餐时,假装不经意的偷瞄身侧夫君。总看不够,他历经多年风霜仍不改精致俊秀的侧脸,他紫麟袍下精瘦却劲如青松的身躯。
有时她一侧目,会发现,他也在看她。
那便是最好的时刻。
经历起伏动荡与数般改换,天朝进入了她平稳安泰的岁月。国库并不空。相反,如今天景大好,无论朝堂还是民间,皆是日进斗金,月益丰盈。
这些,全归功于坐在她身边,与她臀腿相贴、双手紧扣的这个男人。
位极人臣。
可,终究只是人臣。
帝有帝策,臣有臣策。皇帝当死在位上,臣子却该激流勇退。古往今来,功高而在位长者,极少善终。
飔然将自己吃剩一半的羹推过去给路征,后者自然的接过,伸进去一汤匙。趁他嘴被占住,她说,“子辰,你不年轻了。”
丞相大人虎躯一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头,目若死井,心有哀鸣。
“我不是这个意思。”飔然甜甜的笑。“只是……”话说半截,余下的塞在喉咙,竟难以释放。她依在他身边,默默数他早生的华发。
那一勺勺吃她残羹的男人,缓缓出言。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我便辞官。我们寻处高山流水柳暗花明之所,放归自由。”
飔然双肩一抖,泪珠滚下。
她万没料到他将她难以掏出的话,猜的分毫不离,说的义无反顾。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她何尝不是如此想。
他有朝廷,她也有飞霜堂。这与路程二人姓氏无关的天下,竟能让他们如此难于割舍,必要安置妥当,才能坦然离去。
落子无悔参枰棋,愿为众生一时起——他是始终如一,而她,五六年前,绝料不到自己也将随同地,生了这般风骨。
从此开始,努力的变作好人罢。
她想起般若居那夜,梦里的凤凌九天。那并非简单的胎梦,而是一个誓言。她要找一方幽僻美丽的天地,等女儿步步走回。
这念头一动,头一个举鞭子抽过来的必是棠儿。
“你们两个想独个儿活去,除非我死了看不见!”这丫头拼命向外呼扇着手,示意飔然速速退散,“你有福不享,偏要去荒郊野岭作死,我不管你!可丞相自小锦衣玉食,哪里受得住苦?”
飔然想好的事,自不会以旁人意志为转移。
棠儿见挪不动她,认真的生了一场大气,“好,你们要走,我先走!”
“你要走到哪里去?”
“程府如今是空的,我只去那里便是。有人要抛亲弃友、飘零四海,有人,却还念着形影不离、落叶归根!”
棠儿不是随意说说,次日竟真的打点行装,与相府中人一一的告别起来。或在这霜濛天里,飞了几滴泪珠,还偏过了脸去,不给人看。
飔然只得拉着她宽慰,“快别这样了。什么事,我只说与你过过耳朵,怎么听风就是雨呢。他的一摊子,我的一摊子,完成起来都需半载八月,那时再论,许还变了心意。”
棠儿丝毫不听劝,“这会子又哄我。半载八月,到时心意又不变呢?我本可以活的好好的,白叫你们两个耽误了我大半辈子!我是欠你们的?我这就自由了去,从此,你们爱上哪上哪!”一甩手,背影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飔然只得暂时放弃,明日再劝。
汀兰随后领着外面等候的沈凡进来,说是沈大姑娘已经等夫人一整天了。
飔然知道沈凡所来为何,将手托在太阳穴上,微闭了眼睛。
少女问道,“是你吗?你向皇帝荐了我?”
消息传的还真快。飔然睁开双瞳,“我荐了一篇女学中文采最好的作品不假,皇帝也甚是喜欢。怎么竟是你的?”
自她杀害腹中胎儿后,沈凡对她本有记恨。而飔然对沈凡,也从不见得有善意,因此不指望她感谢。
沈凡咬牙,木然道,“即便这样,我也不会对你改观的。你心性狠毒,征哥哥爱错了你,我要保护他。我会让他知道,你并不值得他……”
飔然重听这些个话,深深的倦了。
“你见他理你么?”
她解衣就寝时,倚在枕畔瞧着汀兰于铜雀香炉上薰了幽弥的玫荔香。轻柔的蕴芬逐渐让她暂时忘记了今天的一切烦恼。次日晨起,路征走的早,她身边无人,揉着惺忪的眼唤棠儿。
进来个不甚熟悉的小丫头,捧过她半伸的手,引着她洗漱更衣。
“棠儿呢?”
“那位姐姐今早出去了。从此,若夫人喜欢,还接着叫奴婢‘棠儿’便是。”小丫头声音盈盈的,飔然却不觉好听。
“出去了?”
“说是不回来了。”
飔然反手掀翻面前的铜盆,水哗的漫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