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驾休人才是对的,人人只管自己便是,不在乎别人,也就不会被别人带累,为了些子名为正义的口号早早死去,使自己成为历史泛黄书页中名字也不会留下的万分之一。
我只管我喜乐,我只管我死活。
懂了这个道理,那么如此死了,也便很好。
大家都高高兴兴的期待着凯旋而归,回去乡陌田野的家,见到亲人家眷。单她不喜欢。郎将既然被火烧成了灰,她又无人可以牵挂了。无论在西南,还是在盛京。
就是在那时,有了人生的大领悟,也遇到了她此生的大劫数。
太阳底下,飔然将“死”这个字拿出来,掸掸灰尘,重新品尝。她听说过附近有海,于是动身去寻觅。原来不仅有海,还有更妙的东西——临海的一处悬崖。
逃离了大本营的少女,在悬崖上静立许久。
从宵至夜,雾气湿了她的衣衫。彻骨的寒冷让她瑟缩发抖,海风拂过,揉捏着她已千疮百孔的纤弱躯体。
小巧的金莲一寸寸前移,她就要被悬崖下的海浪吞噬了。她安然闭目,张开了双臂。
风声渐转凌厉,洗刷尽一切梦靥。她的裙摆在风中狂舞着,透过飒飒之音,她忽然听到了一声呻吟。
身后爬来一个长条,因看得见头,应是个人。他全身是猩红的血,因手脚着地匍匐前进,身后拽出一条好看的红路。他仰头前探,遥遥见前面是条死路,不免悲从中来。这一瞧,兼瞧见一个汉军打扮的飔然。本重伤濒死之人,居然一个鲤鱼打挺,弹将起来,调转了方向要逃。
然而,他爬来的方向传来了马嘶声,人的喊叫声——看来真正的追兵近了。
被追赶的驾休人想了想,以最后的气力向面前这落单的“汉军”扑来。飔然不及避让,便觉冰冷剑刃搁在了颈旁。那人带血温的呼吸灼着她的脸。
愚蠢。
他以为挟持一名天朝军士,就能逃过一劫么?
飔然悠悠视着这一小队人马将他们逼至了悬崖的顶端。为首的将领沉吟片刻,见活捉无望,下令放箭。
她轻轻的吐出一个字,“瞧。”说着手肘发力,狠狠的向这挟持自己的黑衣男人腹部一撞。后者本就重伤,经这一击疼的惨叫一声,后退几步,一脚踩空,失足跌下。
几十枝锋利迅疾的箭,霎时如雨。
那两人已经一同跌下悬崖,坠入大海,转眼被湍流吞没。
风忽疾,惊涛拍岸,碎石排空。随后,万籁俱寂,一切都平静了。
撞到海的那一瞬,飔然满怀欣喜的想,这一睡,再不会醒来了。
可惜老天没有放过她。
过了不知多久,她苏醒。眼前划过繁复月纹,星出六角,曼陀罗若风裁的细妙花瓣流紫成芬,似锦一般铺满柔滑的蚕纱帐。
原是奇异的麝香与迷迭漫醒了她的夜半惊梦,咳呛几声,她只觉喉头很受不得这刺鼻的香气。身处何方,她毫无意识。
天外来音,一对白鸟翩翩而飞。悠悠一种玄妙韶声洗空而至,澄澈倾世,宁魂安灵。
朦胧中一个若剑削成的孤逸身影远远走来,还没见到人,先听到他放肆不羁的笑。他用异族语言向那对鸢鸟说句什么,后来她学懂驾休语,才知是“这丫头好了”。
那血人洗的干净,换了一身衣服,才看出是个标致到沉鱼落雁的男子。他深目高鼻,五官精致都有些像路征,但路征是俊雅轩举、气度不凡,此人却只透着一股子的邋遢倜傥、浪荡闲趣。
他走近,两手撑在她的床沿,垂头看她,用汉话说,“你救了我的命。”
“没有。”飔然答,“若说有什么,也只是想带你一起死。”她实在不想被箭射死。乱箭射来,先是痛,才会慢慢的死。她活的不长,但十几年总是在受皮肉之痛,受够了。
他赞扬的点头,“这情谊却是更深。”
紫瞳驾休人爽朗的拍她肩,“你救了我的命,我的命便是你的。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主人。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果然是驾休的亡国奴,认敌人做主人,脊梁都被狗吃了!”飔然冷冷的刺他。
他也不恼,“我先是人,后是驾休人。你先是人,后是汉人。我这人感激你这人,就足够了,跟旁的累赘都无关。”
飔然一时无言,半晌道,“那,你杀了我。”
“只有这个不行。”他做个怪脸,“你这丫头年纪轻轻的,怎么一心求死?”
“你很老吗?”
他又尖声大笑,很是刺耳,“我是比你老,我活了有一百年,吃饭拉屎快够了,才参了军!”
精致如玉雕,貌美赛女子的一个男人,嗓门竟洪亮如虬髯大汉,讲话竟粗俗如市井小民。
她回想坠海前发生的事情,觉出一丝不对劲——天朝已经大胜,正在班师回朝,怎么又要大张旗鼓的追一个败部之兵?他有何特别之处?
“他们为何要抓你?”
驾休人答,“他们要的不只是我,还有我住的地方,亦是你睡了一个多月的地方。”
飔然四下瞧瞧,这地方是美如幻境,但也瞧不出于军队何用。“这是哪里?”
驾休人挺起胸膛,颇为骄傲。
“南垂谷。”
飔然在那与世隔绝的仙境慢慢养伤,实在无聊,只有那紫眼睛怪物一个活人,于是只能和他讲话。幸而和他讲话很快意,其人从不藏着掖着,从来都直抒胸臆。唯一讨厌的,是他总丫头丫头的叫她,她怒而叫他大叔。
他欢乐的手舞足蹈。
“丫头,你不要想死。谁错待了你,大叔帮你报仇。”
报仇吗?
说起来,心中是有不甘。好像她这么死了,那些践踏过她的人却都好好的活着,得不到报应。
“你会帮我吗?一直不离开吗?”
“当然不离开。”大叔重重拍胸,“在我彻底活厌之前,大约还有两百年。这两百年,全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