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西单有几丝凉风,地铁站附近的小广场上,忙于炫技的几个滑板少年踩住不羁的青春,在地面飞行。有个皮肤白皙的男孩子还在练习阶段,技巧生疏,一个失误从杠上滑落,围观的人们反而朝他鼓掌,苏滢吹响了口哨,从他身边经过。男孩再度过杠,这一次是个完美的动作,他的完美是为了苏滢。
下杠之后,男孩飞快滑行,不受控似的朝苏滢而来,伸手想要掠过她的长发。
学辰将苏滢拉到里侧,和她换了位置,男孩措手不及,拍上了学辰的肩膀。
一次尴尬的搭讪。
苏滢笑到不行,对学辰说:“小鲜肉看上你了。”
“以后咱能别这么轻佻吗?”学辰没想到苏滢流氓哨吹得这么好也没想到她见着帅哥就走不动道。
逛完了老佛爷百货的潮牌,从来不占人一分钱便宜的学辰送了苏滢一只死贵的发卡,又请大家吃夜宵。疯狂抄手的小店纵深而狭窄,顾客只能面对墙壁坐成一排。抄手还没上桌,毕然皱眉琢磨学辰昨晚半小时就憋出来的大作。
仙庭山水书隽雅,收却凌霄万丈霞。
园林幻景奇胜画,灵泉药浴冠京华。
三秋落入杯中茶,一曲阳春不知家。
满身花影归心碎,暗随蝶舞到天涯。
“阳春是指十大古曲里的阳春白雪吧,为啥一曲阳春就不知家了呢?学辰,你这句我想了一天也不太懂。”毕然拿着学辰的手稿研究了好久。
“诗讲的是个意境,你别非得咬文嚼字。其实我还是喜欢《咏仙庭》的第二首。”苏滢收到稿子后看了两遍就倒背如流。
仙庭之水绝尘烟,锁定流年瑶池畔。
灵溪幽姿疏影倩,竹篁隐翠意超然。
池花凝露尽暄妍,岸柳扶疏懒争艳。
纤云不忍随风逝,散落氤氲水雾间。
她不知道学辰是如何做到的,明明是歌功颂德应付差事的文字,他却可以令古韵变得如此清新,于是心中的猜测贸然出口:“网上摘的吧?”
李烨嘿嘿一乐:“网上的烂诗学辰才看不上呢,这小子文字功底好着呢,工地的汇报都他写。”
“其实古诗不难写,只要先把首联、颔联、颈联、尾联偶数句的最后一个字想好,确定了韵脚再去构思,分分钟的事儿。”学辰一面说一面给他们分筷子。
苏滢看向头发剪短后更显俊朗的学辰说:“没点儿文化还真看不懂你的诗。学辰,你真文艺,涉猎面也广,你让我知道,人有没有文化不在学历高低。”
“小时候,有个朋友,就是一起吃‘意面’的那个,他喜欢诸子百家,爱看古书,我也跟着瞎看,后来读书就成习惯了。”口中的那个人在学辰卑微的过去缠绕了一缕光,即使光源不在身边,眼睛还是炯亮的。
苏滢在他脸上发现了阳光配给的熠熠生辉,如果韩熙是迫人沉沦的黑色风暴,他就是风暴过后云缝里透出的点点微茫,耀眼得刚好。
韩熙是夜,学辰如星。
“女孩?”她害怕听到肯定的答案。
“男的!”
“哦。”苏滢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你的那些特长也都是受他影响吧?”
“除了腿特长,我哪有其他长处。他教我街舞,我教他跆拳道,后来练习也成习惯了。”
“这哥们跟你特瓷吧,在哪上班?”
“跟父母移民到英国了。”
“在伦敦吗?”
“不知道。”学辰说,“我们已经断了联系,不过他应该过得很好,至少比我强多了。”
毕然怕再说下去漏了学辰是孤儿的底连忙打断了他们的交谈:“行了,昨天怀古,今天怀旧,你让我们尹大官人歇歇吧,抄手来了,要不要再加点儿辣椒?”
“还加辣椒呐?我脸上那爱情的痱子又得春风吹又生了。”李烨拍拍毕然沧桑的脸蛋,“我觉着吧,苏滢你跟学辰挺配的哈!要不吃完饭我俩先回去,你们单独聊聊,苏滢,既然跟韩熙吹了就赶紧找个下家,显得你多抢手啊。哎呦!你干嘛!”
学辰加了勺辣油到李烨碗里:“吃,或者滚!”
苏滢摸了摸头上的发卡,转开敏感话题:“十个重点工程刚约上两组诗,其他的……”
学辰不待他说完就递过已竣重点工程中有些文字功底的同事名单和手机号:“你们部门不创产值不搞生产,尽给下边人找附加工作添麻烦,一约稿还打官腔,动不动就把领导搬出来,所以你要先摸清他们的底,然后假熟、假客气、装可怜,还得把人捧上天,懂吗?”
“懂,就装孙子呗。”苏滢掌握了约稿窍门。
第二天一上班,企业文化部满满都是苏滢泼辣的孙二娘式大嗓门。
“刊物就指着您这首诗出彩呢,您不写我也不活了。”
“听说王工您以前是语文老师啊,您不写整个公司就没人能写了。”
“抽空来两句吧,肖文豪,人家憋俩月写的也不如您分分钟随口一说的。”
“咱单位可就剩您一个有文化的了,可别因为我是个新人不给面子啊,那我太伤心了。”
一圈电话下来,苏滢口干舌燥脑缺氧。冯霈品着咖啡问:“约稿成功了没?”
“就冲我第二人格都激发出来了,能约不上来吗?后天全都交稿,不带拖的。”苏滢歇了口气,灌下一大杯白水。
李想问道:“第二人格是……”
“你脑子是真不好使啊。”何京京嘲笑说,“捧臭脚的狗腿子呗。”
刚从部长屋里钻出来的吕艳喜用蹄子挥舞塑料凉鞋,听到这话满脸都是“你们又在背地里骂我”的疑心,以奔丧的急切感掏出小本本对苏滢说:“小苏,你记一下,部长让你在副刊上加一页职工寄语,50、60、70、80、90后的职工各找两人,一共10个,每人手写一段对刊物的希望和祝福。”
“小苏。”吕艳喜有些愠色,“你咋不记下来啊?”
“我脑子好使,不用什么都落在笔头。这叫有智商不废纸张。”
李想见吕艳喜一脸土黄地走了,悄然蹭过来对苏滢说:“你跟她呛什么?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吕后心里有个小本本,谁惹她了,一笔一笔记得比现金账还清楚,早晚得还回来。”
苏滢说:“对万狗之王这么说话算客气了,无才无德无品无貌,抱着‘跟定了主人,做一条好狗’的信条张牙舞爪。”
何京京也来起哄架秧子:“这回副刊策划得这么好,吕后肯定不爽,留神她阴你。”
“随时恭候。”苏滢不在乎明争暗斗,因为她会把持自己不卷入任何漩涡,她只想凭本事吃饭,仅此而已。
已经登记在苏滢名下的双开门铁柜里关着一座“城堡”,苏滢将所有物品塞进了双肩背,下班后恍恍惚惚就走到了GF楼下。苏默打过电话,让她不要误会韩熙,给她安排工作的事是韩静泊透过朋友故意传到苏家的。雅桐也打过电话,说从没见过像韩熙这么爱岗敬业的富二代,每天忙到没时间吃饭,瘦得骨头棱子都突出来了。
她徘徊着,等到天黑也不见韩熙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想见他一面,哪怕他看不到自己,哪怕他不说一句话。
下雨了,也许是天意,让她走进了总经理办公室。
韩熙在咳,身心都是干裂的,文件堆里的餐盒原封不动,几粒药片散落着。
他抬头,一瞬惊喜,眼睛就亮了。放佛梦醒似的听到窗外的雨又垂首笑了笑:“来借雨伞的吗?一个女孩子身上总是不带伞,不知道你的双肩背是干嘛用的。”
“你又吃西药。”
韩熙没打算回答她任何问题,只想明白她的来意:“如果不是借伞,就是来还东西的,包里是‘城堡’,对吗?”
苏滢手足无措了。
“伞在门后,东西放下就可以走了。把门带上,有些冷。”好像是第一次,面对面时,韩熙的话比她要多。
“哦。”苏滢把自己也关在了门内。
“不走,你想怎样?”
“我……”如果知道自己想怎样,苏滢便不会语塞了,“我突然想起你要送我的小布,你没扔掉吧?”
“等我忙完这段时间给你送过去。”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怕你扔掉,随便送谁都好,千万别因为我把它们抛弃了。”
韩熙不再看着她,眼神落在了一个不存在的地方:“我最清楚被抛弃是什么感觉,即使是娃娃我也不会随便扔了。”
“那就好。”
“我在你心里还比不过一个娃娃重要,是么?”韩熙兀自笑着,他在嘲讽自己。
“啊?没,不是,怎,怎么这么说。”
“我会在你下班前把小布放在你门口,尽量避免再次见面,租房地址。”
“我不是想跟你要小布才来的。”苏滢无力地辩白着,她搞不懂要说什么。
“我没有精力给十个娃娃另找主人,如果你不愿透露住址,那我把小布送到唐觅那里。”
“还是直接给我吧,地址我短信给你。韩熙,你别这样,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我还是习惯没有朋友。从今往后,你的电话我不会再接,也没有说再见的必要。”他的眼神落在她的背包上,示意她放下“城堡”就可以走人了。
苏滢在他微怒之下竟然没了主张,他说什么她便照做。背着空空的书包走下楼才反应过来又匆匆折了回来。
韩熙没在办公室,“城堡”也不见了。她在楼梯转角看到了他,每一次叹气,胸肌起伏半厘米,伏下去之后整个人薄了一层,就像被抽走了棉絮的高大人偶一下子变得颓败,此刻的韩熙,孱弱前所未见。灯影重重,每一阶都是一个陷阱。韩熙坐下来,排开一众物品,手指在地面画着,像工程师在图纸上标注什么,他的建筑作品很快完成了,所有物品经那双温柔的手组合为一座耦合色的三角尖顶城堡,拼接处天衣无缝,俨然是打碎的拼图破镜重圆。
那一刻的震撼于苏滢而言不亚于13岁那年第一次亲眼见到自由女神像。
韩熙的背微微震动,好像在咳,雨声淹没进来,可苏滢仍可分辨,他哭了,像个受委屈的孩子。
她没有遵从自己的心冲上去抱着他,对于看不透或得不到的东西,苏滢宁可绝情一些,远远避开,对那一片漆黑混沌的赤诚熟视无睹。
穿越迷雾,满身狼藉,在虚无里冒险非她所求。
苏滢只是个胆小的女孩子,有时候言行举止显出与年龄不对等的幼稚。
心智超群的人往往以幼稚为护心镜。
幼稚是最难参透的表象。
苏滢远比看上去成熟,至少,她知道自己只求一个安安稳稳明明白白的未来。
无论对谁,韩熙都是人生的变数而非定理。
而她宁愿按部就班套用最简单的公式来部署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