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看得出神,脸上的肉皮被人撕扯得生疼,我抬头看向来人,是冬梅,我的宫女。
是父王赐给我的,说是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实际是派来暗中监视我的。
他对我太不放心了,他想要我死,却又顾忌着秦国,还有那么一丁点的父子情意。
冬梅初来时,对我无微不至,时间久了,知道我在宫里没有地位,也捞不着油水,稍不顺她的心意,就对我又打又骂。
此时,她正怒不可遏地看着我,我知道我的灾难又来了。
眼看着她一个巴掌就要扇过来,多年来的畏惧,让我蜷缩成一团。
等了许久也没有感觉到疼痛的降临,我怯怯地睁开一只眼,霎时愣住了——
浑身一松,吃惊地看向眼前一抹白色丽影。
恍惚间,好像是仙女娘娘降临。
又好像明亮的太阳,刹那照亮我阴暗的生活。
她一把抓住冬梅的手,那冰冷苍白的脸没有一点表情,黑白分明的眼睛,灿若星辰,粉白的唇轻轻抿着。
还未开口,冬梅已经吓得浑身哆嗦。
“清···清然···清然公主···”
她怔怔地盯着她看了半晌,这恐怖的寂静,足以震慑冬梅。
“公···公主···”她颤抖地弯曲膝盖,跪倒在地上。
她跟着我两年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副模样,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恶女人,想不到也会也害怕的时候。
清然公主看了看她,又斜眸看了我一眼,问她:“他是什么人?”
我正要开口,冬梅做贼心虚,脸色吓得青紫,忽的大叫道:“奴婢知错了!知错了!十七皇子是奴婢的主子,奴婢不应该动手打主子!奴婢知错了!公主饶命啊!”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她的预料,她迟疑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对身后道:“拖出去砍掉双手。”
冬梅吓得瞪大了眼睛,脸色紫一阵,白一阵,半天才抖出一句:“奴婢是大王指派到十七皇子身边的。”
好死不死,偏偏说出这样的话激怒清然公主。
她以为搬出齐王就可以保住小命,可是她太蠢了,纵然是齐王亲赐给我的又怎么样,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宫女。
果然——
清然公主语气清幽平淡:“那就拖下去乱棍打死。”
我忘记了冬梅如何挣扎,如何向我呼救,只听见她的振聋发聩的声音顺着秋风一波接着一波传来。
金色的银杏叶翩翩落下,纷纷扬扬,每一片都像一把小扇子,旋转着落入枯草中。
她素白的身姿,在金色中格外惹眼,秋风吹扬起她飘飘洒洒的一群,美得无法言喻。
她静静地望着我,一言不发。
我痴痴地望着她,心神向往。
那一刻,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秦国了。
我下不了手。
冬梅死后不久,管事的宦官又为派了一名宫女到我身边,她叫小玉。
小玉对待我很好,无论是从哪一方面,都尽心尽力。
宫里其他人也不再欺负我,讥讽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是她为我安排的。
我满怀感激地受着这一切,一种异样的情感慢慢在心底滋生,那时的我并不懂得那是什么,直到我死在她怀中的那一瞬,才明白,那是爱!
我爱上了她,我的亲姐姐,这种不~伦的情感,在那个年代不允许存在,好在我也并未同别人说起。
·············
自那次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常常一个人来到那个湖边,只希望能够再次制造一场偶遇,哪怕她依旧沉默。
我日日想着她,闭上眼,就是她挥之不去的清冷。秦王吩咐的事,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听说她与齐王外出时遇刺。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个反应:是秦王干的!
一定是他!他见我迟迟没有行动,所以派了杀手来刺杀她。
秦国的刺客,武功高强,就算不成功,清然也一定受了伤。
我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想到他们还没有回来,又怕刺客再度去袭击。
心中一急,我闯了祸。
我发疯一般地冲向城门,没有出宫的宫牌,护城的侍卫拦住我的去路,我大声叫嚣着:“我是十七皇子,让我出去!”
我最终没能出去,现在想来,当年自己的这一举动,多么可笑,以为告诉他们自己的身份,会让他们惧怕,孰料,却让他们动手打我增加信心。
我真是自取其辱。
自我生命终结为止,我在整个齐国,都没有得到一个皇子应有的尊重。
他们嘲笑着我。
说我是母亲与别人私通生下来的孩子。
我什么都可以忍受,却不能容忍别人说我母亲的不是。
我挥舞着拳头,用力地打向那个人。
我的恶气未出,却换来一顿毒打,他们的拳头比我大,也比我有力气,一拳接着一拳,一脚接着一脚,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以为我一定会被他们打死,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就算被这群狗眼看人低的侍卫打死,父王也不会皱一下眉头,流一滴眼泪。
想到这里,不由得蜷缩着抱成团,瑟瑟哭泣,我低声一遍一遍地鼓励着自己:“初凡乖,不哭。初凡乖,不哭。”
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淌。
当我被打得只剩下半条命,一声清脆的嗓音大叫起来:“住手!全都住手!”
那些人慢慢住手了,我睁开被打得肿胀的眼睛,透过一条细长的缝隙,我以为我又看见了那位沁人心魄的冰冷女子,流着血的嘴角拉扯出一个弧度:“四皇姐····”
然后晕倒在地。
来人并不是清然公主,是小玉。
我情之所至,误将小玉当成了清然。
那时候我才明白,她早已深深地扎根在我的心里。
清然公主并没有受伤,但是齐王震怒,为了保护清然免受伤害,他加派人手保护她。
我仍旧每日在湖边痴痴等待她的出现,可是我却再也没有见到过她,这个湖便成了我每日必来的地方。
直到,三年后的一天。
刺客的事情渐渐被人忘却,清然公主的防范也小了。
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那年的春天来得那迟,已经是三月的天气,冰面却只化了一点点。
我如往常一样出现在湖边,远远地就看见一袭熟悉的白色。
是她!
我满心雀跃。
阳光像无数小精灵在她秀美得到发丝上跳跃,温暖的阳光照耀在她冰冷的脸上,却抵不过她惯有的寒气。
她比从前更美了,唯一不变的是她的清冷。
正在想着该如何上前打招呼,她却忽然抬步往竹园去了。
我再度看得痴迷了,身体不听使唤地跟随她而去。
竹园内。
父王正在与苏秦下棋,但是苏秦却跪在地上,我那个许久没有见面的太子哥哥也跪在地上。
发生什么事了?
我过去得有些晚,搞不清楚状况,只看见清然在太子耳边低低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管,直直看向中央的棋盘,表面看白棋赢了,实际上黑子却并未死绝,尚有一丝回旋的余地,可是只有一步,就看下棋的人能不能看准这一步,若是不能,此棋必输。
年少的我,不知道天高地厚,冲到人前,“啪”的一声稳稳落下黑子,笑道:“你们看,这样不就行了!”
所有人都对我赞不绝口,就连父王也难得的夸奖我一番。
唯独清然与太子沉默着。
我跑到清然面前,也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我,可是就算她忘掉我也没关系,她为人淡泊,应该很少有人在她心中留下烙印。
一声稚气的嗓音:“方才在湖边就看见了姐姐,姐姐真美,就像天上的仙子。”
沉吟了许久,她平静道:“你是十七皇子,初凡?”
她还记得我!
我好开心!
然而随之来的一句话,却让我跌入谷底。
她凝眸看了一眼我腰间的匕首,讽刺之情不言而喻:“随身佩戴匕首?可见你是多么胆小!你这样胆怯,何时···”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我却猜得到她要说什么。
何时···何时才能为我母亲报仇?!
我慢慢垂下了头,我强忍着呼之欲出的眼泪,心中不停地告诫自己:初凡,你不能哭!你不能在她面前哭!她瞧不起懦弱的人!
一抹炙热的温度从肩膀传来,我抬起头来,是父王。
他温和的眼睛,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仔细看时,像有一抹愧疚藏匿其中:“初凡,你已经长这样大了。”
我天真地对他笑了笑,对他没有半点好感。
人群逐渐散去,我独自一人蹲在湖边,晚霞如云似火,翻滚燃烧后,化作丝丝缕缕的红色挂在天边,随着夕阳余晖缓缓落下。
我看着湖面的投影,一遍一遍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你这样懦弱?为什么?
晚霞逐渐退去,深蓝的夜幕笼罩大地。
想着再不回去,小玉又要担心了,我擦干眼泪,正准备起身。
这时,一股有力的手掌将我推向水中——
我回过头来,是太子田法章!
看着他狰狞的笑意,我忽然明白了。
那场棋我赢了,赢得锋芒毕露。
*
临死前人的记忆会停留在从前最美好的事情中,现在我终于相信了。
我不愿意从记忆里走出,可是我的时间不多了···
一个自私的想法由心底浮出:我要带走她,我不能没有她。
当日秦王将匕首交给我的时候,他说过,这匕首上抹了**,只要小小一个伤口,毒就会传遍五脏六腑。
我含着眼泪,缓缓举起匕首,趁她没有注意,轻轻划破她的手背。
姐姐,原谅我的自私。
有你的地方才是天堂。
现在,我终于可以心满意足地走了,我等着你,在一片未知的地方。
闭上眼时,鼻尖传来一抹熟悉的香味。
不管闻多少次,姐姐身上的香味,永远这样好闻。
我会一直牢记这股淡雅的香味,只要闻见这淡淡的香味,不管人群多拥挤,我一定能从人海中一眼认出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