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襄阳到荆州,说远不远,也有八百余里的地界。纵然是许师兄妙手驾驭下的马儿,也不可能朝发夕至,于一白昼间赶回书院。
所以停留在这处驿馆歇息,也是许师兄早就计划好的。他生性谨慎细致,于旅程安排这种事上,是不可能不考虑周全的。
这座驿馆紧邻着一个小城镇,即便傍晚时分,也不难见到人来车往,甚为繁闹。
这在大汉王朝也算是一方奇景。
荆州人口稠密,经济富庶。即便当今大乱之世,仍保持着一份世外桃源般的高姿态。荆州人虽不能说家家户户安居乐业,但只要手脚勤快些,混个温饱总还是不成问题的。
莫要小瞧了这份温饱,在连年征战的北方青徐等地,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日夜所思所求,也不过是能够稍稍果腹的一粥一饭而已。
况且荆州西接川蜀,北通宛洛,坐镇华夏十三州的正中,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能让这般凶险之地避免刀兵之祸,偏安一方,可见在此理政二十余年的荆州牧夏同衣有非同一般的守成之才。
只是每每有不通世务而好高骛远者,偏偏要去指责夏同衣胸无大志、不思进取,其实却是燕雀哪知鸿鹄难处,这位夏荆州并非无有出而争雄中原的雄心,只是时机不利,需要耐心等待罢了。
不过也多亏了夏同衣这番远胜常人的坚忍耐心,荆州九郡才能保证安平,诸如钟离氏这一类中品乃至下品的士族方能超然于战乱之外,为各大书院输送了许多人才。
故而荆州书院能入大汉九院之列,南阳、襄阳等地的郡级书院亦能闻名全国,绝非偶然。
三个荆州书院的学子或是预备学子跳下马车,谈笑着信步走入那间驿馆之中。
此间驿馆主要是官府传递文书之用,但闲暇之余亦会接待一些身份不同寻常的尊贵客人,凭此开源节流。
荆州书院学子乃是差半步便踏入修士行列的人,自然属于身份尊贵的客人一类。
迎着其间几位小吏质疑的目光步入驿内,许师兄依旧笑眯眯地上前,不发一言却向驿馆主事递上了证明自己身份的书院文牒,那主事立马改换笑颜,忙不迭地吩咐属下小吏去为几位公子饮马,而自己则陪着笑来为三人安排食宿。
钟离明首次感到书院学子身份带来的便利,心中暗暗得意,言谈举止之间不由得微微放开几分。
幸好无论胡渊朱或是许师兄都不是什么拘礼的人,倒也没人察觉有什么不妥。
对于三人的食宿安排,驿馆以郡县一级传令官员的待遇为标准,虽然谈不上精美雅致,但总算舒服周到。
晚餐用的是深孚荆襄特色的大碗牛肉面配黄酒,面食味道醇厚而黄酒酸甜清洌,得到了襄阳土人钟离明的不迭赞赏。
只是如此餐饮对于胡渊朱这娇滴滴的小姑娘似乎粗放了一点,事实上当她方一见到那几乎有面盆大小的海口大碗时的确呆住了片刻,但随即就甜甜一笑,学着两位师兄弟般狂饮痛嚼,反而显得别有一番巾帼英气。
驿馆主事见此奇景,心下暗悔自己安排不周之余,倒也偷偷地竖了大拇指,笑叹一声小姑娘真率性!
这个小插曲恰逢发生在胡渊朱大嚼完一块辛辣牛肉倒吸凉气之时,故而事主没有如何注意,倒是身边的一对师兄弟促狭而笑,揶揄戏谑之心表露无遗。
用过晚膳以后三人无所事事,围在饭桌上闲聊起来。
许师兄一如既往地温文和雅,有大半时间都在展现自己的迷人笑容而非张口说话。
幸好胡渊朱不再是正儿八经的师姐,回复了活泼的小女儿情态,和钟离明两人话很投机,因此青灯摇曳下那座南阳郡上的小小驿馆内的一张饭桌旁,一男一女两位少年讨论交流的气氛始终热烈非常。
驿馆主事和几名小吏听得多了,也不自觉地围上前来参与谈话。这使得谈话的内容更加包罗万象,开始从荆州城的白菜几钱一斤慢慢过渡到当朝丞相孟度大人到底是汉相还是汉贼。
许师兄眼见他们再这么胡扯下去只怕要犯政治错误,连忙以夜深想睡为由阻断了这场激烈的讨论。
夜深的话儿一出,胡渊朱也轻轻拍出两个哈欠,醒起这一日车马劳顿,的确是该早点休息了。
驿馆主事意犹未尽,不情不愿地为三人安排客房,言谈间又问了三人是否明日就要离开,得到肯定答复后大感失望,狠狠地叹了两口闷气。
三人分住两房,不消说也是胡渊朱独自一间,而钟离明和许师兄分享另一间。
如不照此安排,日后那九重渊下的骊龙胡不移肯定要杀上门来,搅起好一番腥风血雨。
选好房间待到那主事退下以后,钟离明和许师兄向胡渊朱道了晚安,三人分头入房休息。
钟离明本还再想于许师兄处多了解点书院的事情,奈何许师兄是真的困了,随意敷衍两句后便和衣上榻,除了均匀的呼吸声外再不发出任何声响。
钟离明还能说些什么?吹灭灯后亦上榻去,不过当然是房间内的另一张榻了。
许师兄真的一直很安静,日间如此,夜间更是如此。所以钟离明也没有什么辗转反侧,顺顺当当地就进了梦乡。
话说回来,这几日每逢钟离明高卧之时总要发生些什么。要不然就是神女入梦,要不然就是墨玉显灵,或者干脆是些羞答答不能与人言知的事情,反正总会有事发生。
这一夜也不例外,虽然上半夜过得平和安静。
时间过了子夜,太阳早完全消没了踪影,到了五颗帝星灵力最盛的时刻。
假如这时许师兄愿起床来,推开房门出外望天,已达灵泉上境的他必定能看到五颗帝星同时高挂天边,没有阳光的照耀也熠熠生辉。
屋外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沉稳而轻柔,每隔一呼吸间便落下一步,规律得简直不像人所能发出的声音。
那人走到钟离明与许师兄的房间门外,星光下轻敲门扉。
请注意是敲而非推。
“咚,咚咚”那人每每轻叩一下门扉,就要顿上一个呼吸的时间,然后再急促地敲上两下,放佛是什么暗号一般。
那人连着敲了二十多下,竟也没觉得厌烦。
钟离明终于从睡乡中惊醒,正欲高喊一声:“是谁这么脑抽,大半夜不睡觉来敲老子的门啊!”
岂料眼睛一睁,已发现榻前站了个黑影,早就用一双大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让自己发不出声音来。
钟离明想要挣扎,却见那黑影面上露出了一道弯刀般白痕,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人是入了夜便看不见脸的黑面许师兄。这道白痕便是他招牌般的露齿微笑。
许师兄见他明悟的眼神,点头微笑,将捂在钟离明嘴上的手掌收了回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钟离明投出一个疑问的目光。
许师兄拿手指了指房门,示意钟离明前去开门。而自己一个纵身,跃到房梁之上藏身。
钟离明满头雾水,但还是选择了相信师兄,下榻踩了便利的木屐,稍微整了整睡袍,“嗒嗒嗒”地走到门前,没好气地说了一声:“来人是男是女?我衣衫不整,而且就要给你开门了。”
那人轻咳一声,以声音表白自己的性别。
钟离明闻声微微有些失望,抽掉锁门的木栓,轻轻朝内拉开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