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明在小厅之中坐下,身旁几上已有清茶奉上。他端起茶杯清啜几口,还不待盏茶饮尽,就听见胡不移急匆匆赶来的脚步声。人未至,声先到,在厅外就能听到他爽朗的大笑声:“钟离贤侄,你终于醒过来啦,老夫可是等得心也焦了。”
这一声“贤侄”唤得钟离明受宠若惊,连忙起身去迎他。
胡不移现身门前,钟离明正欲一揖到底之时,却被他伸手扶住,连连道:“贤侄客气了,我本襄阳士族,大家同乡之谊,于修道路上互助一二也是应当,万不敢受此大礼。”
钟离明也不坚持,笑嘻嘻道:“那就不与胡世叔客气了。”
胡不移颔首微笑道:“这一声世叔最好。怎么?察举之后太过疲累,竟让贤侄睡足三天三夜?”
钟离明心想那一场奇梦也不知是何征兆,还是先不要告诉别人为好。便顺着胡不移的话道:“正是如此,世叔见笑了。”
胡不移为官数十年是何等阅历,自然不会深究这等隐私,伸手拍了拍钟离明的肩膀以示亲热,口中连道无妨。
两人继续寒暄一阵,钟离明终于忍不住问道:“胡世叔,那日小侄晕倒在石室,实在失礼,却不知你和邓大人事后如何论断?”
胡不移捻须而笑,道:“你本命特异,我和邓大人也未敢轻断,最后交由州牧大人定夺,定你为青龙本命,入荆州书院修行。”
虽然早猜到结果上佳,但却没有想到自己是五帝本命这种级数的妖孽。钟离明大讶,一时竟未醒过神来,呆在当场。
胡不移失笑,让他缓了一缓,才将那日奇事娓娓道来。
“一魂双命,玄蛇缚龙?”这等怪异本命千古罕见,钟离明自然不知,满腹疑窦地望向胡不移,希望他能作进一步解释。
胡不移微一踌躇,终还是向他讲明了玄青相冲的凶险之处。
钟离明不由想起梦境中青玄相合的景象,未惊未喜,眼神中露出凝重之色。
胡不移哪知其中情由,只道他少年老成,不禁心中暗赞,又安慰道:“州牧大人既有定夺,想必后事也有安排,贤侄不必过虑,去荆州之后,我们再慢慢参详。”
钟离明心有旁骛,随口应了句:“世叔说的是。”
胡不移见他如此,笑了笑也不说话,只到一旁坐下,不知从哪里摸了一本书来,自去开卷有益。
钟离明仿佛入定一般,默然半晌,方才蓦地惊醒,转身向胡不移歉然道:“小侄失礼了。”
胡不移并不再提那本命之事,却微笑道:“方才听府中小吏提起,小女曾去找过贤侄的麻烦?”
钟离明连连摆手:“是我不好,冒犯了小姐,还请世叔见谅。”
胡不移道:“哪里的话,朱儿自小受宠,是娇蛮惯的,在书院里同窗老师们都很头疼,贤侄不要在意才是。”
钟离明大讶:“小姐竟在书院里修行?”大汉王朝风气开放,女子不必躲在深闺之中,出门行走也是常有的事,但若论起书院,还当真少见女子入院修行。即便是上品豪门,自家女儿一般也只上族内的私塾,绝不与男子同窗。
胡不移却有些尴尬,干笑两声道:“司空院长很喜欢这小妮子,我们荆州书院又是出了名的不拘俗,所以……咳咳……”
钟离明恍然道:“难怪她那副打扮。哎呀,随后我也去了荆州书院,岂不是还得唤她一声师姐?”
胡不移忙道:“那倒不必,我们以世交论,你长她两岁,喊她一声渊朱妹妹也就是了。”
“渊朱?”钟离明听到小姑娘的闺字,脑海中浮起她刁蛮恼人的形象,不自觉地随着重复了一声。
胡不移没有觉得他失礼,反而站起身来,得意地负手颂道:“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不过我家的朱儿不是什么金玉之躯,便去掉了玉字旁,改用朱色的朱。”
钟离明也曾十年寒窗,自然知道其中意趣,轻赞一声世叔妙哉。
胡不移得意之色更甚,口中却是笑道:“瞧我这记性,今日乃是中秋佳节,贤侄还是赶快回府上报喜吧,也好赶个双喜临门?”
钟离明作揖告退,走出厅外,抬头见到天已大亮。
却说钟离府上前两日便得了佳音,又逢今日佳节,早已阖府忙碌、张灯结彩,不时有闻风者前来贺喜,正主尚未归来,门前竟已一派车水马龙的喧闹景象。
钟离贡、钟离预等一众族中宿长都在门前迎来送往,唯独不见持家的女主人张氏。
此时她正在后院的一座偏厅之中,语含怨怼道:“邓世兄,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邓范亦有些恼怒,强压着怨气道:“这岂能怨我,你向我请托之时,可曾跟我说过他是青龙之命?”
张夫人默然。
邓范又加重了语气道:“再说这次察举乃是州牧大人亲断,莫要说我,便是司隶院请了天子诰命想把这孩子弄去长安也是不成!在荆襄地界上,便只有夏大人说了算,你难道不知?”
张夫人轻叹道:“唉,州牧大人怎会对这孩子如此着紧?”
邓范沉默一阵,终于还是不答反问道:“世妹可晓得五德终始之说?”
张夫人到底是士族小姐出身,待字闺中时就已遍览群书,故而五德始终之说虽然冷僻,她也能从容答道:“略有耳闻。大概是说前秦赵氏世居西北,又是白金本命,所以秦王朝属金德;五行金克火,故而被我朝高祖的赤螭本命所克,最终以火代金,开大汉六百年之伟业。”
邓范点头道:“世妹所说分毫不差。州牧大人虽是汉室宗亲,但亦知天道轮回有常。如今帝室衰弱、群雄并起,我大汉王朝的命运,实在无须讳言。假若五德始终之说属实,则必有玄水本命的新天子起而代汉,这是任何人也无法改变的天命。”
张夫人思索了一阵,却反驳道:“假若五德始终说属实,那秦代周命该是以金代木才是。但周朝姬氏世居中州黄土,中兴之主姬发更是黄帝之格,周王朝是毫无疑问的土德,如此岂不矛盾?”
邓范似乎早知她有如此一问,想也不想地答道:“周朝虽然号称八百年基业,但自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之始,便已名存实亡。其后历经五霸七雄,国之重器几度易手,五德轮回稍稍偏离轨道,也并非无法理解的事情。”、
张夫人无从反驳,只好又道:“便算五德始终为真吧,钟离明也是青龙本命,与玄水无涉,夏大人何必这般看重?”
邓范深感和聪明人说话的便利,很多事情不用多费唇舌便能直奔重点,于是欣然答道:“钟离明的本命十分特异,并非只是外间所传的青龙本命那么简单,而是与高祖皇帝颇为相似,实是一魂双命、玄蛇缚龙的异象。他有青龙本命不假,但亦有玄蛇本命啊!”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才又道:“这一点外人都不知晓,州牧大人也要我千万保密,不过这对夫人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这就有些赤裸裸地讨好求和的意思,双方都心知肚明。
张夫人淡然一笑,道:“总之就是州牧大人一定要见到这个孩子是吧?”
邓范道:“正是如此。不过看州牧大人字里行间的意思,倒并不是要防范于未然而对这孩子有所不利。”
“若妾身所闻无误,州牧大人虽为汉室宗亲,却是玄水本命对吧?”张夫人轻拍面前的几面,似是随口这般问道。
邓范不知为何感到有些尴尬,勉力挤出点笑声道:“州牧大人到底名称八俊,威震九州;兼之身上所流的亦是高祖血脉,想在乱世中有一番作为,也都是入情入理的。”说完这句后想了一想,忙又多加了一句道:“当然,这只是我私心的胡乱猜测而已,切切不可当真外传。”
张夫人略一皱眉,随即展颜笑道:“既然如此,也不再为难世兄了,只是有一事相询,还望世兄有以教我。”
“世妹吩咐,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邓范听到她不在此事上纠缠,长松了一口气,自然求无不应。
“世兄现在虽然在南阳书院就职,但昔年也曾入过荆州书院的是吧?”
邓范知道她定有后话,简单答道:“这个自然。”
果然张夫人续道:“听说荆州书院里不拘男女之别,便是女孩儿也可入院修行,此事可真?”
邓范轻嗤一声,不屑道:“司空老儿治下的书院的确如此,只要是良材美玉,都是来者不拒的。”这话儿说得阴阳怪调,尤其到了美玉二字,更是重重地落了音调。
张夫人也不多话,只道:“如此便好,多谢世兄了。”
邓范拱手便道:“此间事了,我也告辞了。说来还是托你家那孩子的福,州牧大人为了封我的口,倒是许了不少好处,说不得择日便要去荆州城高升了了。日后世妹如有嘱托,咱们自家人无须客气。”
张夫人称谢,送邓范从后院出门后,转身又往府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