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琦出了厅后兜转一会,信步来到一块平坦开阔的山崖之上,他瞧了瞧地面还算干爽清静,便使袖子拂了拂会尘,长叹一声席地坐下。
钟离明与嵇建一直跟着他的身后,见他坐定,也跟了上来,分坐他的两旁。
夏琦低声道:“谢谢你们。”
钟离明有些诧异:“谢我什么?”
夏琦还未发声,嵇建就得意洋洋地代他答道:“自然是感谢我们忠义为先,没有慑服于夏琮的淫威,在危急存亡的关头坚定地站在了大公子的身边。这份赤诚之心,常人难及呐!”
嵇建特地以抑扬顿挫地语调说出,听来十分搞怪,就连兀自郁郁的夏琦也不禁“噗嗤”笑出声来,张开双臂将两人都揽进怀里。
钟离明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他认为自己做的事情只是朋友的本分,何况夏琮嚣狂的态度实在惹人生厌。
夏琦略一作态就放开两人,有些感慨道:“在州牧府里待了一十八年,不见有人真心待我,岂料一入荆院便交上了两个如此义气的好朋友,这到底是说我不幸呢,还是幸运呢?”
钟离明听了就笑,“上品公子的嘴巴,都是这般甜的么?什么一十八年没人疼爱,州牧大人的长公子,堂堂汉室帝胄、天之骄子,又岂会这般惨的?”
夏琦苦笑一声,叹道:“这还真不是我大言欺你,母亲生我时难产而逝,父亲大人因此对我始终存着一份芥蒂。后来他又娶了襄阳蔡氏的女儿为继室,隔了两年诞下了夏琮,子萌母荫、母以子贵,荆州上下都去讨好他们母子,我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吗?”
襄阳蔡氏是上品豪族,在荆襄盘根错节好几百年的底子。本代族长蔡茂“出将入相”,是夏同衣极为宠爱的亲信,手下执掌三十万荆州兵的军符,又身兼重镇江夏的郡守,可谓权势熏天。
蔡夫人是蔡茂的亲姐,夏琮是蔡茂的亲外甥,这三个人扯到一块,除了夏同衣外还真没人敢不给他们面子。
可夏同衣既宠信蔡茂,又与蔡夫人举案齐眉,连带着自然十分溺爱夏琮,又怎会与他们三人硬过不去?
钟离明想了想父兄去后自己在族中过的辛苦日子,不由心有戚戚,与夏琦生出同病相怜的感觉。
夏琦察他颜色,又道:“这么说你总信了吧?”
钟离明默默地点了点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嵇建却有些恼怒于自己稀薄的存在感,强行插入道:“凑到跟前嘚瑟的脸,伸手打回去就好了,你竟然忍气吞声了十八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意溢于言表。
夏琦和钟离明知他家庭和睦,兄恭弟谦,哪里懂得这些腌臜事情,只得无奈地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道:“小朋友,哥哥们的世界你不太懂……”
三人早在餐后就叙了年齿,夏琦承平元年出生,年纪最长;而钟离明和嵇建都是承平三年出生,不过钟离明月份稍大一些。
嵇建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一副我才不听你们鬼扯的表情,夏琦看了不免好笑,伸手又要去摸他的脑袋。
嵇建虽然年幼些,却不愿真的被当做了小弟弟,连忙躲开夏琦的魔爪,口中还道:“那你就准备这么窝囊一辈子?”
夏琦见他要躲,自然不会用强,收了手回来,正色道:“我就像是那么没出息的人?眼下就有一个翻身的好机会。”
“什么机会?”钟离明接过了话头。
“就是入荆院修行的机会啊。我明明年长两岁,父亲却安排我与夏琮一同入院,正是存了优胜劣汰的心思,我若能在书院中表现得更加优秀和有前途,世子之位自然还是我的。”
钟离明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夏琮甫一入院就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如此强势,看来他是存着立威而取得先手优势的心思,倒不完全是骄横鲁莽之辈。”
夏琦道:“这个自然,这小子平日里最是狡猾,哪里是鲁莽的人了?”
“不对。”嵇建皱了皱眉头,他的思维始终和大家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寻常学子都是十六岁入院,州牧大人偏生让你晚了两年,如此一来你与夏琮相比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两年光阴。这个比试,很不公平。若是夏琦输了,自然可以推托他还年幼;若是你表现得差些,只怕就要被彻底打入冷宫。”
“两年而已嘛,修道之途既阻且长,无妨的。”钟离明风轻云淡地为夏琦解释,毕竟他与夏琦一齐测灵,也算是有些了解了夏琦的特殊体质,两年的光阴,对他来说真的不算什么。
夏琦也自信地笑道:“钟离师弟说得不错,夏琮在这方面没有优势。”
嵇建不清楚其中内情,觉得有些不能理解,强如淮阴侯齐应都受了修行稍晚的拖累,终生不能返还帝星,夏琦凭什么就敢说两年时间无足道哉?
他还待追问,却被夏琦抢先截道:“不说这烦心事了,你们来这荆院又是存了何等心思,有什么抱负和追求?”
年轻人凑在一块,每多喜谈梦想与未来,皆因这份还未实现的期待,能够寄托自己全部的活力与精神,让人欢喜让人愁。
故而哪怕三人只是刚刚熟稔,这个话题也并不逾越,嵇建更是完全忘了刚才的疑问,面露喜色地侃侃而谈,大说特说了一番自己的雄心壮志——刻苦修行,本命返星;匡扶汉室,万古流芳。
这些个梦想未免有些太大,不过同龄人却可以理解,钟离明并未嘲笑他,只是凑趣道:“既然有心朝堂,那你可要抱紧长公子的大腿,毕竟人家是汉室宗亲哪,若是论资排辈,还是当今圣上的族兄呢。”
嵇建听了狂笑,作势要扑向夏琦的大腿,夏琦毫不客气地伸腿就踹,两人大笑着扭作一团。
钟离明啧啧地感叹两声,显然是觉得这画面太过基情,刚刚经历了那“击剑下棋”之事,两人还能毫不避嫌,未免也有些太坦荡了。
果然夏琦立马放开了嵇建,正了正衣冠,清咳一声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啧啧。”
嵇建也面泛红光,没头没脑地问道:“那钟离师兄你呢?”
这自然是要岔开话题,转而问钟离明的追求与抱负来转移注意力了。
钟离明来到荆院的目的非常直接单纯,就是走上修行之路,不断地强大自身,因为只有获得了凌驾于众人的力量,才能更好得保护自己的至爱,才能查清楚心中的疑团。
否则就像现在这样,明明知道大哥人在江东,却不敢去龙潭虎穴一探。试想钟离明若已是星命境的绝世强者,又怎么可能有这般窝囊的事情发生?
于是钟离明答他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希望自己能够强大一点,求个从心所欲而已。”
钟离明并不想这么早就和他们说出父兄的事情,虽然三人以后极有可能成为很好的朋友,但目前也只是初识。世间总有有些事情,感情不到那么笃厚的地步是不便说出口的,否则只会让双方都很难堪。
夏琦也没准备深究,顺着钟离明的口气感慨一句:“从心所欲,何其难也!”
的确是啊,就像世俗的逐利商人所追求的财务自由一样,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可要实现这样的追求,却必须花费毕生的努力,甚或是好几代人的铺垫才能堪堪完成。
就算这样,即便你感觉自己已经会当凌绝顶了,四下环顾一看,还有一山更比一山高呢!
夏琦完全明白,从心所欲,绝不是个简单人的简单抱负。
山间的晚风拂上面来,三人都感到一阵凉意,正发愁该去何处度夜,就听到一声欣喜的长喊:“原来你们跑到了这里!”
三人回头望去,远远可见一道极细小的白色弯刀。
是入了夜便看不见脸的黑面师兄找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