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三人踏上剩下的旅程。
钟离明歪坐在马车里,忍不住地吃吃傻笑。胡渊朱倒是立正了身子,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却终究没有说些什么。
车厢外御马的许师兄听到,也跟着畅怀大笑。他本与胡渊朱商量好要在新师弟面前装得严肃温文,故而前一日很少发言,但经过与江东卢直一役,活泼跳脱的本性已然暴露无遗,故而无须再装下去,可以从心所欲。
胡渊朱怒极,大嗔道:“你们俩笑够了没有?”
钟许二人闻言笑得愈发猖狂,偏生渊朱小姐却没有大发雌威,只恨恨道了一声:“无聊!”就再不言语,任由两人嗤笑。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二人之所以胆敢直捋胡大小姐的虎须,屡屡嘲笑于她,定与昨日夜间的那位恼人的江东老实人脱不了干系。
那老实人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却已和许师兄一样是灵泉上境的修士,可谓是少年英才。江东的那位赵郎也曾和他说过,除了荆院的教习和大师兄,整个荆州他几乎可以横趟。
但就是这么一位了不起的少年英雄,见到红衣飘飘的美少女胡渊朱翩然入来时,却是怪叫一声,脚下白芒爆起,乘奔御风般飞奔而去。
许平见识渊博,一眼瞧出了这轻身功法乃是江东书院的顶级身法一叶渡江,不禁长声笑道:“兄台不是由柴桑而来,却怎会江院的不传之秘?”
老实人一边疾奔,一边喘着气传声过来,急促而慌张:“这是赵郎教我,吩咐我见到红衣罗刹时就使出来保命!”
“红衣罗刹”四字落在三人耳中,先是一阵诡异的沉寂,随后即时爆发出一阵夸张且猖狂的笑声。
胡渊朱哪里想到自己声名远播,竟和许师兄一般“名震江东”,不禁气得俏脸通红,追出门去却发现早不见那人踪影,大怒之下血气上涌,连带着眼睛也泛起红光。
钟许二人瞧着遍体彤红的少女更加有趣,一时间狂笑连声,倒是把驿站中的宿客全数吵醒,引来众人好一阵责备。
胡渊朱怒极,冷哼一声后再不理会两人,直到方才钟离明吃吃傻笑之际,才与两人说了第一句话,却不料两人浑然不顾,依旧我行我素。
这段小插曲自然不会影响三人的旅程。天之骄女胡渊朱、天生黑脸许平和天纵奇才钟离明的襄阳至荆州之旅,在出发后的第二日傍晚画下了句号。
许平蓦地一勒缰绳,三人乘坐的马车停在荆州北门之外,他跳下车去,朗声唤钟离明与胡渊朱道:“师弟、师妹请下车吧,荆州城已经到了!”
欢欣鼓舞的钟离明与愀然不乐的胡渊朱闻声先后落车。
一座巍峨古城赫然耸立在钟离明的眼前。
荆州又称江陵,是一座有着千年历史的雄奇古城。古楚文王时,楚国曾迁都至此,其时这座城被唤为郢都。
大汉少女所钦慕的古楚太子宋叔瑜,便是在这座城里出生、成长,继而煌煌然、洋洋然地走完潇洒一生。
经历千年风吹雨打、见证几朝兴亡盛衰的荆州城前,钟离明默然矗立,沉浸于一种久违的熟悉感当中,浑然不知西北数千里外另一座通都大邑的城郊,在发生着一些有关于他的奇趣事情。
大汉王朝几易其都,但都城的选址从逃不出两座城外,一为扼守天下正中,历称定鼎之地的洛阳城,另一则是高祖龙兴之所,自号万年长安的长安城。
长安正是现时王朝的都城所在。
而说来上一次将都城由洛阳迁至长安,不过是十六年前之事。其中牵扯到帝祚更替的秘辛,便是大部分帝国上层人物也难以尽窥其奥,只知那一年先帝突然暴毙,其幼弟山阳王夏融继位登基,而拥立有功的孟度被封为丞相,开始他长达十六年对帝国朝政的控制。
孟度出身于上上品的豪门大族,祖上孟壁乃是辅佐高祖皇帝开国定基的首功之臣,孟氏因此尊享八百年荣华而不坠。到孟度祖父孟祥时,更是侍奉四帝、位极三公,极尽人臣之尊荣。
这样尊贵的家世如果尤不餍足,那么孟度大概也只有一条路好走。故而帝国这风雨飘摇的十六年间,无数人都在问同样一个问题,孟度大人到底什么时候会……?
尤其官渡一战,孟度以弱胜强击破割据河北的方氏一族而制霸整个北方后,此种声浪甚嚣尘上,甚至连孟度本人也觉得有些难以掌控。
不过起码迄今为止,汉室仍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
钟离明抵达荆州的同时,孟度就在长安城的郊外散步漫谈。
这位发迹于军中的不世枭雄,与大多数人的想象不同,并不是什么威武雄壮之辈。相反他瘦小干枯的身躯,常常能够让人忘却他身上的权柄与威能,下意识地以为此人并无威胁。
这是最愚蠢的想法,因为孟度不仅是跺一跺脚能使九州震动的大汉权臣,更是差一步便能成就玄帝之格的绝顶修士。
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他都是天下间最具威势的人物。
但此时这个天下第一的人物脸上却有抹不掉的淡淡笑意,不时对身后的一位高挺青年点头赞许,示意他继续往下说去。
青年的年纪大概在三十许间,羽扇纶巾的打扮下颇有几分无双名士的从容之态。只是他的脸色却太过青白,急促地说上几句话就要用手帕捂嘴轻咳一阵,显得病躯异常孱弱。
青年又急促地掩嘴咳了几声,才长吐了一口气向孟度道:“前几日偶望西南时,发现荆襄之地隐有龙气显现,故而我又以河洛之术卜了一卦,结果令人震惊。”
孟度敛去面上笑意,皱眉道:“如何?”
青年便道:“主公还记得先师十六年前在洛阳为你卜算的那一卦否?或者是我学艺不精,但那卦象与旧时一模一样。”
孟度眉宇间隐含笑意,继而闭目问道:“烛龙现世,天下不宁。星放青华,玄水代汉?”
青年垂首道:“正是如此。”
孟度又笑,“可是尊师他老人家不是说过,似此五德轮转之象,千年难以再遇,怎么又会在短短十六年间现世两次?”
青年好是踌躇了一番,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或许……”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出口。
孟度温声笑道:“没有什么好讳言的,你是想说或许十六年前那一卦象,并不是应在我的身上?”
青年惶恐道:“属下该死。”
孟度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承悌啊承悌,若我是那等心胸狭窄不能容物之辈,你可甘心为我驱使?”
那名唤承悌的青年亦是摇头,道:“主公言重了。”
孟度便道:“这便是了,如此逆耳忠言,我欢迎都来不及,又如何会见怪于你呢?还有什么,但说无妨!”
承悌展颜而笑,青白的脸色也红润几分,随即便道:“谢主公。荆州城内前几日传来线报,说是襄阳郡察贤良时,曾察出一个青龙本命的少年。”
孟度沉吟道:“似你我这般见识,自然知道所谓的五帝本命是些什么,也不必如何大惊小怪的,此事又怎值得你亲自提来?”
承悌道:“那少年是豫章钟离玄的亲侄,五帝本命虽然没什么稀奇,但钟离明却是一魂双命,玄蛇缚龙之相。”
孟度面上不见有如何变化,只道:“当今乃大乱之世,按照星命轮转一说,便是多出几个五帝本命也是寻常。只是各家各院都藏着掖着罢了,不然哪轮到这小子来出这个风头?便是所谓帝星双命,却也不见得就是下一个夏定国。承悌若是受囿于此等小事,恐怕会误了卦象所言大事。”
承悌见孟度拒不采信自己所言,也是无可奈何,只好轻轻转过不提,又道:“荆州夏同衣向来是韬光养晦、谨小慎微之人,不知为何此次竟走漏了风声?”
孟度失笑道:“承悌今日是怎么啦?尽是拘泥于这些细枝末节,我哪管他夏同衣高调还是低调。待到瑾儿平定西凉之日,便是我领百万天兵南下之时。届时饮马江汉、投鞭断流,哪由得他夏同衣不望风而降?”
承悌听到此处忽然面色一白,连声剧烈地咳嗽起来。
孟度讶然回身望来,忙去扶住他高挺的身躯,同时掌心抵上承悌的后背,一股纯正温和的灵力慢慢发散开来。
得到孟度灵力滋养,承悌的面色好了一些。他勉力直起身子喘息道:“谢主公续命之恩。三公子天纵英才,平定西凉不过是年内之事。但承悌这身子实在是顶不了事,恐怕难以见到主公饮马长江,成就王图霸业了!”说动情处眼角竟有两行清泪涟涟而下。
孟度正色道:“休得胡言乱语,承悌于孤就如伊尹之于商汤、姜尚之于武王,若是没有你为孤兴谋划策,孤又岂得成事哉?上次在辽东你也是这般说的,但孤不还是把你从生死玄关上硬拉了回来?”说到这些事时,孟度一改先前谦和笑谈,称孤道寡中自有一番王霸之气。
承悌叹道:“逆天续命之事可一不可再,何况主公的修为已经登峰造极,只差一步便能成就五帝命格,又岂能为承悌贱躯自损修为,甚至招来天谴?”
孟度沉吟一阵,终还是道:“承悌放心,孤定会尽快平定天下,好叫你得偿所愿。”
承悌默默点头,心中却暗暗计道:若要一统天下,烛龙现世的青玄之卦不可不防,只是主公正际志得意满之时,哪里又能听得下去我这番话?说不得最后只好临终死谏,教主公有心提防便是了。
而千里之外的钟离明此时正伏在一家饭馆的案上大嚼,他哪里知道,这一番思虑,让他的未来好生几多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