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黑死病肆虐的日子,所有人都在忍受苦难。几乎每个人都失去过某个亲人:父母、妻子、孩子、兄弟……几乎每个人的生命都因此变得不完整,而且死亡还在继续。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哪天。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无法明白那种恐惧,更无法理解那种伤痛。
现在,忽然发现了灾难的元凶。那么,毫无疑问,现在要做的就是惩罚他们--把他们施加给自己的痛苦,百倍地还给他们。
情人节大屠杀
奇龙镇把罪犯的供词传递给了周围的城市。不久,整个瑞士和德国南部都知道了审判结果。于是,一场大屠杀开始了。
有些城市也效仿奇龙,组织了类似审判,抓出了当地的投毒犯。有些城市则没有任何审判,直接动手收拾犹太人。祖芬根、伯尔尼、斯图加特、索尔登……各处都在捕杀犹太人。开始的时候,还只是处死被揭发出来的投毒犯。后来,只要是犹太人就杀,无数的火刑柱被立起来。整社区整社区犹太人被集中起来,押送到那里活活烧死。巴拉维格尼所在的社区也未能幸免,熊熊火光照亮了那些惨淡的冬日。
历史上对此往往只留下干巴巴的一句话:“住在维伦纽夫的所有犹太人,都被依法烧死了”等等……
但是瑞士的犹太人毕竟不多。这里的犹太社区规模比较小,很少有超过几百人的,大多是几十人,甚至更少。但屠杀很快就越过边界,沿着两个方向散播。一个是向德国南部发展,一个是莱茵河流域。
莱茵河流域城镇密布,非常繁荣。按富庶程度排名的话,它可能仅次于北意大利。最重要的是,这里的犹太人格外密集。
1349年初,瑞士的一些城市派出代表,前往莱茵河流域。他们带着审判案卷,身后还牵着几个犹太人。这些犹太人像狗一样被铁链子拴着,到处巡展。他们的任务就是要在需要的时候站出来,现身说法,以证明所有犹太人都该死。
让这些代表吃惊的是:有些城市居然拒绝烧死犹太人。
巴塞尔就拒绝了。
在瑞士的大多数地方,贵族、市政府、老百姓的态度一致,都主张烧死犹太人。比如奇龙审判,就是大公爵批准,市政府执行,老百姓拥护。但是在巴塞尔,情形发生了变化。人民是群情激奋,准备收拾犹太人,但是市政府不同意。
代表向巴塞尔市政府递交了案卷,又晃晃铁链子,把犹太人牵上来认罪。但是巴塞尔市政府的回答是:我们不信。
他们的理由很简单:如果瘟疫是犹太人搞出来的,那为什么犹太人也大批死亡?他们的死亡率并不比基督徒低。这是为什么?
有人反驳说:这只能说明犹太人实在太狡猾了。
--狡猾到用自杀的方式去杀人?
这听上去根本就不是人话。因此巴塞尔市政府拒绝对犹太人采取屠杀政策。
但是巴塞尔市民根本就不考虑合理不合理,他们涌上街头,包围了市政府。一群领头的冲进市政厅,下达了两项最后通牒:市政府必须宣誓要烧死境内的犹太人;市政府必须宣誓两百年内不接纳任何犹太人。否则……市政府知道否则如何……市政府屈服了。它知道犹太人是无辜的,但为了保全自己,它还是屈服了。市政府做了宣誓,紧接着,人民就行动起来了。他们懒得弄什么火刑柱,干脆把犹太人都赶到木屋里,然后以火焚之。六百具焚烧后的尸体就堆积在那里,无人埋葬。还有一些犹太人幸免于难,他们被逐出巴塞尔。
巴塞尔再没有接纳任何犹太人,直到五百年后。
斯特拉斯堡的执政府做了更坚决的抵抗。
它南面的巴塞尔已经展开了屠杀,它北面的城市斯派尔也已沦为屠场,那里的群众宰杀了犹太人后,把尸体装进木桶,扔进莱茵河里,任由它们流入大海。
斯特拉斯堡的人民也在呼吁惩罚犹太人,但市政府断然拒绝。它比巴塞尔的市政府更勇敢,坚持自己的立场。斯特拉斯堡既是经济重镇,也是一省首府。它的态度举足轻重,必须加以解决。
在1349年2月8日,一场会议召开了。斯特拉斯堡大主教主持会议。附近的贵族以及各城市的代表尽数参加会议。犹太人的命运就取决于这次会议。他们战战兢兢地等着结果,就像一群羊跪在尘土里,等着狼的判决。
会议质问斯特拉斯堡的代表:“你们准备怎么处理境内的犹太人?”
代表回答:“不用处理,我们没有发现他们的任何罪过。”
话刚说完,会场已经是一片骚乱。大家都觉得受了侮辱,冲着代表大喊大叫。场面接近失控,唯一有可能(也只是渺茫的可能)挽回局面的是大主教。但是大主教本人就是个狂热的反犹人士,斯特拉斯堡的代表彻底孤立无援。
大主教、贵族、各城市代表(除了斯特拉斯堡代表以外)一致通过决议:消灭犹太人。至此大局已定,斯特拉斯堡政府又坚持了两天,然后它就垮台了。
“反动”政府被打倒了,新的市政班子迅速成立。它全力以赴投入捕杀犹太人的工作,人民群众热情地响应。用我们常用的话来说,就是“形势如火如荼”。几千名犹太人被捉拿归案。
1349年2月14日,周六。这一天是情人节,斯特拉斯堡搭起了一座大型木台。两千多名犹太人被带到这里。他们中有渊博的学者,有成功的商人,有受尊敬的母亲。但是现在他们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群被带到集市上屠宰的牲口。新市政府已经没收了他们全部财产。可是流氓们还怕他们藏着财物,就把他们衣服撕成条条缕缕,仔细搜查。最后,这些犹太人走上木台的时候,已经接近全裸。
行刑之前,给了他们一个最后的选择:死,或者接受洗礼变成基督徒。
大约有几百人屈服了。他们失去财产、自尊、信仰,保留了生命。即便在最黑暗的岁月里,人们对孩童还是格外怜悯,许多婴孩也被强行赦免。他们被人从母亲怀里抢下来,施以洗礼,这些婴孩活了下来。
剩下的人全在木台上被活活烧死,死亡人数估计在九百到两千之间。
烈焰混杂着焦臭味道冲塞天际。被赦免的犹太人在台下颤抖着看着,周围是人民的“正义”呐喊。
这在历史上被称为“情人节大屠杀”。
这并不是一切。零星的屠杀还在持续。许多犹太人开始从斯特拉斯堡逃亡。他们一旦被农民发现,往往就会被打翻在地,活活戳死,或者被捆起来扔进河里淹死。当时的记载估计,在斯特拉斯堡一地,就有一万六千人被杀。现代学者的估计大约是这个数字的一半。
屠杀过后,斯特拉斯堡驱逐了所有剩下的犹太人。
斯特拉斯堡向狂热屈服后,整个莱茵河流域都展开了屠杀,狂热还渗透到了德国内地。黑死病和大屠杀碰撞在一起,其场景如魔鬼在血海中起舞。
这些屠杀写来似乎平淡,但如果真去想象的话,那是让人毛骨悚然的场景。家里随时会闯进来一群暴徒,把自己最爱的人劈死、烧死、捅死在面前,而你却无能为力。没有任何道理可言,也没有任何出路可逃。周围都是豺狼,你只有等待。--等着杀人者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脚步声在你门前停下。
这样的惨痛实在非人所能承受,也非人所该承受。
但是犹太人并非毫无抵抗。在美因茨,犹太人不肯束手待毙。他们组织起来,杀死了两百名基督徒。基督徒的报复是可怕的,后来一万两千名犹太人被杀死。那里的犹太社区完全覆灭,几乎找不到幸存者。
还有一些犹太人用了更恐怖的抵抗方式。他们用高墙把社区围了起来--然后在里面活活被饿死。还有人在暴徒赶来前,点着自己的房子,全家人坐在里面等着烧死。他们不愿看着自己的亲人像猪狗一样被宰杀,也不愿意留给敌人任何财物。
许多时候,那些暴徒给犹太人一个选择:背叛犹太教,就可以活命。“情人节大屠杀”就是一例。确实有一些犹太人皈依基督教,留下一命。但是大多数人选择了死亡。许多母亲宁肯看着孩子被烧死,也不愿意他背叛祖先的信仰。在许多人看来,这是不可理解的。
如果一个母亲为了救孩子,让他改信别的宗教。那么,什么样的上帝会惩罚她?什么样的上帝又会惩罚她的孩子?
最惨烈的一幕发生在德国的北豪森城。
犹太人知道难逃厄运,就去找当地市民,要求自由地死去。市民们答应了。于是,这些基督徒们挖了一个巨大的墓地,里面扔上柴火。到了指定的日子,犹太人男女老少穿上最好的衣服,走出家门。他们雇了一个乐手,沿途吹奏舞曲。所有犹太人手拉着手排成一队,在乐曲声中走向墓地。走在最前面的是他们的老拉比,在队伍最后则是拉比的儿子。他负责照顾老弱,保证他们不掉队。
等队伍走到墓地边,犹太人一个个跳了下去,拉比的儿子是最后一个。跳下去之前,他在周围转了一圈,确保没有同伴遗漏。这个时候,旁观的市民动了怜悯之心。他们拉住这个青年,劝告他放弃犹太教,这样就可以活命。他回答说:“何必呢?我们的痛苦就要到头了。我只要再忍受一刻,就永远自由了。”
他跳了下去。然后有人点起了火,所有犹太人都被烧死了。
他们被直接掩埋。
“救一人如救全世界”
黑死病所过之处,犹太人也并未幸免,死亡率并不比基督徒低。这个事实非常明显,但是那些人视而不见。他们还是像宰杀猪羊一样屠杀犹太人。
为什么会这样?
答案可以很简单:这些人本来就是恶魔。
但这个答案是不对的。
他们不是恶魔,至少其中的大部分不是恶魔。他们会愤怒,会怜悯,会欢笑,会落泪,也会疯狂。他们这么做的原因是复杂的。
首先是黑死病。
黑死病摧毁城市,撕裂家庭。没有医生能治疗它,没有人力能抵御它。面对它,谁也无能为力。但是现在,他们发现自己能对黑死病做点儿什么了。犹太人如果是投毒犯,杀了他们也就等于在报复这场大瘟疫。
靠无辜者的血摆脱绝望,这不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然后是钱。
中世纪的犹太人往往是放债者,许多基督徒都欠他们债,而且利息很高。犹太人借款利息高,并不完全是他们的错。在那个时代,往外借款是很不安全的事。放款人必须靠高利息来弥补可能的损失???
然而债主从来都是招人恨的。要是他们出门让雷劈死多好。要是他们掉进河里淹死多好。就再也不用还债了。可惜债主总是很小心。他们避着雷,躲着河,安然无恙。
幸好来了大屠杀。
现在已经搞不清楚屠杀者有多少是欠债人。但是犹太人的高利贷者身份,肯定加剧了这场大屠杀。比如斯特拉斯堡大主教是反犹急先锋。我们查查他的资料就知道:他欠犹太人一笔巨款。很可能,就是从借到钱的那一天起,他变成了反犹主义者。
还有许多这样的例子。在德国的奥格斯堡,一群暴徒追着要屠杀犹太人。市政府把犹太人转移进城里,紧闭大门,保护起来。暴徒们一时攻不进来,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偷偷地打开了城门。暴徒一拥而入,杀死了犹太人。打开城门的人叫波特纳,他欠了犹太银行家很多钱,这就是他这么做的理由。就在他打开门的那一瞬间,他一分钱都不欠了。
不光是欠债可以被勾销,犹太人还有财产。他们的财产被没收后,大家都可以分享到好处。斯特拉斯堡的犹太人财产就被分给了工人阶级--当地的手工业者和雇工。在科隆,主教、市政府、公爵瓜分了犹太人的财产。
除了黑死病和钱以外,还有一个因素,则是恶的“广场效应”。
独处的时候,每个人确实会用自己的脑子,但是当成千上万人凑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似乎都把自己的脑子捐出去了--捐给了人群里嗓门最大的人,这就是“广场效应”。
这也不奇怪。千万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说话声音就听不见了,能听到的只能是呐喊。要让千万人一起呐喊着去算道算术题,那是一定算不出来的。呐喊发出的只会是最简单、最直接的情感。这种情感可能是善的,但更可能是恶的。它会在人群里放大,滚雪球似的变成一个庞然大物。此时,恶不再是“恶”,而被称为“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