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陕西省杜家窑煤矿,井下五百米。
我、我爹、老赵和刘瞎子四个人半蹲着,头顶头围在一起,看着矿洞旁边一块只露出头儿,有拳头大小的黑斑石头。那一年我只有十七岁,很多事还不明白,只见他们三人对视一眼,矿灯的光束同时打在石头上。一只黑黢黢的手伸过来,扒开灰坷,石头透出密麻麻的金色。
那双爪子一边刨,一边向外抹弄,石头显出了金色棱角。
“俄滴娘咧。”刘瞎子一只琉璃眼瞪圆,“噗咚”一屁股坐在地上:“是块金疙瘩!”
矿井越深,矿质越好,气压大煤粉少,空气反而清晰。
在场的除了我之外都是老矿工,常年凿洞挖煤,进洞比吃饭还勤快。他们心里清楚,关中不同得别处,秦川以北,风沙满天,黄土又厚又重。能埋在这地底深处,保持千万年不腐的,除了矿产就是土,偶尔还能发现一两块化石骨头。但唯一发出这样的光泽的金色石头,也就只有“狗头金”了。
人们都知道,金矿石一般含金量极低,而且非常难熔炼。古代要提炼一块黄金,通常要数十名工匠合力,经过碾磨、水淘、化火,熔铸几道工序,纯度取决于当时的工艺。所以有“金无赤足,人无完人”一说。
关于狗头金,我听我爹有意无意地念叨过,所以也略微知道一些。这狗头金形如狗头,是一种自然形成的黄金,数量稀少,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宝贝。
据传,清末有地方官想献一块狗头金给慈禧祝寿,结果历时数月,搜遍全府也没找着一枚,只得不了了之。
这天生地养的宝贝,质地差的卖个几十万不在话下;如果碰到质地纯正,分量又足的,那价值将是一个天文数字。
我咽了口吐沫,扭头看了我爹一眼,见他嘴巴半张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赵是我们中资历最老的煤耗子,经验丰富,眼力毒辣,他一把推开我和刘瞎子,拿短撅头轻轻在石头上敲了敲,发出一阵铿铿的声音。他一听声音脸色立刻变了,牙关打颤道:“哈哈,么麻达么麻达,是金疙瘩。乖乖,这哈老子要发了!”
“上次孙老三那个瓜怂,捡了鸟蛋大的一块金疙瘩,到城里换了四五千。咱们这哈,不弄他个几箱箱钱。”
我们杜家窑在灞河旁边,出了名的穷山僻壤。改革开放前是一片小集市,后来发现一座煤矿,这才陆续有人迁过来,在这里安家落户。家家户户没别的手艺,靠山吃山,就指着挖煤采矿混上一碗biangbiang面。我们一家四口,妹妹还小,而母亲身体又不太好,一年四季需要人照顾。我和我爹两人隔一天下井一次,他拿一千二,我拿六百,吃喝拉撒一刨,剩不了几个钱。
换句话说,发现一大块狗头金,抵得上我们累死累活半辈子。
“都让开,俄把它凿出来。”刘瞎子朝手心吐了口吐沫,捏着短撅头扑了上去。
老赵伸手一把拦住他,骂道:“你个碎怂懂个锤子!狗头金是整的好卖,捣碎就不值钱咧!”
“都莫急,趁么人瞅见,咱们几个分了。一会儿藏裤裆里带出去,还管他个鸟蛋的。”老赵嘿嘿笑着,扭头看向我爹:“老杜啊,这哈你家那女娃上学可不愁咧。”
“呵呵。急不得。”我爹跟着轻笑两声:“要我看,咱还是先试试的好,别有个瓦斯汞银啥的,把咱娃娃给害了。”
“也对,到底是知识分子,喝得墨水多,想得就是比俄们周到。”老赵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支金丝雀,矿灯一照,金丝雀在他手心上扑腾着,老赵松开手,金丝雀刚刚飞出几米远,又朝下急坠。我仔细一瞧,原来一根细麻绳牵在老赵腰上,正系着金丝雀的脚呢。
金丝雀,关中又叫白玉鸟。有灵性,叫声清亮,一张嘴就能嗅出瓦斯含量,是矿工最喜欢的一种鸟儿。
在西北挖矿这一行里,深一些的矿洞,每隔几十米就会悬挂一只金丝雀鸟笼。
过去小矿场生产力低,又没有瓦斯感应器。老矿工在地底挖矿,遇到瓦斯泄露,通常是九死一生。但劳动者的智慧是无穷的,有人想出一个办法,下矿时随身带一只金丝雀。若金丝雀死,人则弃矿而逃,否则八成像笼中鸟儿一样被困死在矿洞中。
当然,这里另外还有一层意思,大型矿洞地形复杂,一旦在洞里迷失,鸟儿能带你找出条生路。
老赵指着手里的鸟,说:“看到么,小家伙欢蹿着咧。”
我爹也放下心来,一只大手拍在我膀子上:“天娃儿,挖吧。”
我们四个人捏着尖锹柄,清理旁边的碎煤石。没过一会儿,旁边一块块狗头金“哗啦啦”滚下来,砸在我的脚面儿。这些狗头金小的像鹅蛋,大的足有脑袋大,看得我一颗心砰砰直跳,这要是全带出去,恐怕买下一个村子都有富余。
“这边儿,还有一块。”
“这边也有……莫动声,快挖快挖。”
我们几个喜不自胜,眼睛都红了,尖锹挖、铁铲砍、手工锤凿,能用的全用上,左右手抡着又是抠又是挖,忙得是手忙脚乱。
忽然间,老赵放下铁凿,惊异一声:“咦,这又是个啥嘛?”
我凑过去一看,那是一块红色岩石,隐隐发着淡淡的红光。上面凹刻这一些符号,如音符一般,弯弯曲曲。
中间刻着一个六芒星,六芒星里有一个类似于佛教的“卐”字印。
“这是……”
老赵显然没见过这东西,不由把目光投向我爹。
我爹愣了一下,眼睛直勾勾那块石壁,似乎猛然间想起什么,嘴里轻声叨念了一句。我离他比较近,只听他重复说着三个字--“红岩书”。
刘瞎子不耐烦道:“管它是个撒嘛,一锤子凿开,带出去找个懂行的瞅。”
“也对,管它是个啥,咱们地下埋都是宝贝。”老赵没多想,拿起锤子就开始凿那块岩石。我爹也没有开口阻拦,只是出神的看着那块石头。
连着“砰、砰、砰”三声,声音有闷闷的,不像是一般的岩石。老赵手劲儿大,没几下石壁被砸开,露一个黑森森的洞。
洞里阴凉无比,嗖嗖冒出一股寒气。
我摸不着头脑,刚想伸过头去看,我爹一把拉住我:“等等,别过去!”
“咔咔”两声从洞里传来,像是什么东西转动的声音。
老赵手里的金丝雀突然叫了一声,从空中坠落下来。死了。
“不好,个驴日滴有瓦斯!”老赵神情陡变,张望四周道:“都别慌,这也不当个事儿,咱们装点金疙瘩,赶紧走。”没等他说完,刘瞎子已经蹲下捡金矿了。老赵轻踹了他一脚,丢了凿子,也开始抠墙上的狗头金,生怕被人抢了先。
我刚想上去动手,我爹回头冲我大吼一声:“天娃儿,快走!”
“爹,为啥啊?”我愣头愣脑地问了这一句,心说那么多狗头金不要了?
话音刚落,“轰”的一声巨响,前方十米外的矿道开始坍塌,坍方一瞬间堵住了去路,荡起了一层层黑烟朝我们涌来,眨眼间把我们四个人罩在里头。
我爹抄起我的手,头也不回,一股脑儿地朝后跑。
散碎煤石开始崩落,掉在我的安全帽和背上,砸得砰砰直响。
四处灰蒙蒙的一片。矿灯能见度很低。我们沿着轨道一直跑,大概转了四个拐道,安全路线我记得不牢,地上又全是石头。磕磕绊绊的。我穿着胶鞋,被什么东西一绊,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出去。
我爹绕了几个圈,发现一处救生开关。那手朝矿洞上方一指,说“天娃儿,上去坐矿车。”
我抬头看了一眼,模模糊糊看见一个影子,接着就再看就看不清了:“爹,一起走。”
“你个小兔崽子,快滚,小心老子揍你。”我爹很少见地骂了一句关中话,却没意识到把自己也给带进去了:“出去以后别再下矿了,别下来了。”
“记住咯,凡事不要冒险!”
说完,他窝着鼻子,朝救生开关那走。
下方的矿道正在垮塌,我的耳边是一阵轰鸣声,地颤让我的腿开始打摆子。我看了一眼我爹的背影,撒开腿一口气往上跑。矿道很陡,又堆积这碎石,我一直跑了大概有一分钟,果然发现了一座矿车,矿工们早跑了,里面只装了小半车煤。
刚上车,一滴水落在头上,我仰起头一看,心里咯噔一下,顿时绝望了--地陷的太快,地下水已经沁进来了。
一般来说,矿区局部垮塌不算大事,可一但要是地下水透出来,矿洞就算是彻底完了。这意味着没有人能活着出去。
“上车没!”我爹在下面吼了一声。
我回过神,答了一句“上车了爹。”,心里着急,眼泪哗啦流了出来。
“哐当”一声,矿车通了电,牵引器拉着我向上走。
“照顾好你妹妹!”洞里传来我爹一声回音。
四周都是黑色烟雾,所有路光都已破灭,矿灯也被砸坏了,光亮渐弱。我睁大眼睛,却看不到半个人影。只能听见我爹声音,随着矿车,一直传出了很远很远。接着,矿洞里传来了一种类似活驴被剥皮的惨叫声,让我一瞬间浑身战栗,汗出如浆。
尽管声音已经严重变形了,但我还是听得出来——那是老赵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