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伦敦之后,我上了新的学校,也就是霍尔小学。在新学校里,我有点像个独行侠,至少刚回伦敦时是这样。在战争之前,我和我的朋友埃利克·科恩就认识了。我们差不多是同龄人,经常被保姆带到邦斯贝利公园里玩耍。科恩感觉我的性格有所变化。他说在战争前,我表现得很正常:我会和别人打架,维护自己,说我想说的话,但感到现在的我很胆小怕事,不敢和人打架,也不敢和人说话,总是和别人保持一定的距离。的确,我总是远离同学,因为我害怕那些小霸王,害怕挨打。我现在还意识不到学校的好处,不过,我还是勉强参加了童子军(忘了是谁说服我去的,或许是被强迫的)。我感觉这对我是有好处的,这样可以让我融入同龄人之中。虽然我不是很清楚在伦敦能用上多少这种技能,但加入童子军教会了我野外生活的必备技能,比如说生火、野营、追踪等。由于某种原因,这些本领,我只学到一点皮毛。我没有方向感也没有视觉记忆。当我们玩金姆游戏的时候,要熟记一系列不同的物体,我当时记得非常糟糕,就有人议论我的智力是不是有毛病。我点不着火,即便点着了也一下子就熄了。我试过摩擦两根棍子来练习生火,但是没有成功(我曾借我哥哥的打火机来点火,因此外人就不知道我点不着火的事)。我尝试着搭建帐篷,但我的笨手笨脚引来了大家的嘲笑。
加入童子军唯一让我欢喜的事,就是我们都穿上了同样的衣服(这就淡化了我的自我意识、减弱了我与众不同的感觉),我还喜欢和大家齐声呼叫灰狼领袖阿基拿,把自己想象成《森林王子》中的小狼。童子军创始时就是用这个可爱的神话故事来做活动背景,这个故事满足了我爱幻想的天性。但是除此之外,童子军中的各项训练我都以失败告终,这让我万分沮丧。
有一天,教练要求我们做一种特殊的硬面包,就和童子军的创立者贝登堡在非洲逗留时制作的硬面包一样。我知道这种硬面包是用未发酵面粉进行烘烤得到的硬片,但是当我在厨房里寻找面粉的时候,发现面粉柜是空的。我不想去问是不是还有面粉,也不想出去买面粉--毕竟,在别人眼中,童子军都是机智勇敢,自立自强的--所以,我又向四周看了看,发现外面有很多水泥,我禁不住喜出望外,这些水泥是建筑工人砌墙的时候剩下的。我说服自己说,可以用水泥来代替面粉(我已经不记得这种荒唐的想法是怎么冒出来的),于是我将水泥弄成糨糊状,在上面放了调料(大蒜),再将其弄成椭圆形,并在烤箱中烘烤它。它开始变硬了,非常的硬--硬面包也是非常硬的。第二天我把这个“硬面包”拿到童子军训练课堂上并交给巴伦教练,他既满足又好奇,猜想这面包可能特别营养,因为面包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他将“硬面包”放到嘴里,一口咬下去,结果听到了牙齿断裂发出的响声。他马上把口中的东西吐出来。有人窃笑了一两声,然后就鸦雀无声了,所有人都看着我。
巴伦教练问:“你是怎么做的硬面包,萨克斯?”他的声音里包含着令人恐惧的平静。“你在里面放了什么啊?”
“我放的是水泥,教练。”我说,“我没找到面粉。”
所有的人变得更安静了,这种安静一直在延续,周围一切都冻僵了似的,像一幅画。我想,巴伦教练在尽力控制自己不打我。然后他作了一个简短但激情洋溢的演讲。他说,我看上去是一位非常聪明的学生,真的很出色,尽管有点害羞,能力也不是那么强,并且还有点笨,但是这次硬面包的制作暴露了更深层次的问题--我意识到我在做什么吗?我是有意要伤害他的吗?我想说,这只是我的一个玩笑而已,但是现在真的不知道怎么用言语表达。我真的很愚蠢吗?我很恶毒吗?或者说我有神经病吗?无论怎样,我的确做得不对,我伤害了我的教练,违背了“狼群”的理念,我不配做童子军。因为这件事,巴伦教练立刻把我开除了。
那时还没有“发泄”这个心理学术语,但是大家经常讨论这个概念。在距学校不足两公里处有一间安娜·弗洛伊德开设的汉普斯特德诊所,在这里安娜目睹了青少年的各种非常规的行为,这些年轻人都曾经在战争中受过心灵创伤。
维尔斯登公共图书馆是一座老式的三角大楼,建在维尔斯登路的一角,距离我们家很近。图书馆看起来很小,但是里面却很宽广,有几十个壁龛和一道道长长的书墙,全都摆满书。这里有我这一生中见过的最多的书。我向图书馆管理员保证不会损坏书本,也知道如何使用索引卡片,于是他给了我一张图书馆开馆时间表,并允许我在里面看书,有时我甚至可以把一些善本带出图书馆。我看书的速度很快,但是阅读不成系统:我总是随心所欲地浏览、回读、略读。尽管我的兴趣早就锁定在了科学上,但偶尔我也会看一些冒险和侦探类的小说。我念书的学校没有科学课程,所以我的学习兴趣不大。那时,我们的课程主要集中在古典文学方面。但这没有关系,在图书馆的阅读给了我真正的教育。不去戴维舅舅那里的时候,我的业余时间大部分都是在图书馆和南肯辛顿博物馆的神奇体验中度过的。这段时间对我青少年时期的成长至关重要。
特别是在博物馆里,我可以随心所欲地让思想自由飞翔。人不太多的时候,我就从一个柜子走到另一个柜子,看完一个展览品再看另一个,在那里我不用受任何课程表的约束,也不用去上课,没有任何的考试,也没有竞争。在学校里总是要被动地坐着,但是在博物馆里,你可以很活跃,可以去随意地研究东西,就像是在自然界???样,自由自在。博物馆,动物园和伦敦西郊的皇家植物园--丘园,让我有一种拥抱世界、探索自然的冲动,让我梦想成为一名地质学家、一名植物收集者、一名动物学家或者是一名古生物学者。即使在50年之后,无论去访问哪个新的城市或者是国家,我都会设法去参观自然博物馆和植物园。
一旦找到通往地质博物馆的入口,就好像进入了宫殿,穿过巨大的弓形大理石砌的入口,可以看到拱门两侧立着德贝郡紫玉髓玛瑙所制的巨大花瓶。一楼放置着满满的柜子以及装满了矿物和宝石的箱子。有火山的立体景观缩小模型、冒泡的泥坑、冷却的熔岩,还可见到矿石的结晶过程--氧化、还原、上升、沉淀、混合和变质的缓慢过程。在这里不仅能看到地壳活动的产物岩石和矿物质,而且还能看到不断产生岩石和矿物的物理和化学过程。
顶楼有一大块辉锑矿石,黑亮的硫化锑的棱柱,细长如矛。在戴维舅舅的柜子里,我看到过辉锑矿石,那是一种非常黑的粉末,但是现在我看见的辉锑矿石是一块约一人高的晶体。在我看来,它们就是一种图腾或者是一种神物。最大的辉锑矿石产于日本四国岛的市之川矿山。我想,我长大以后出去旅行的时候,一定要去这个岛上,一定要去向辉锑神致敬。我后来知道很多地方都可以找到辉锑矿,但是我第一次看见它时,就立刻将它与日本联系到一起了,对我来说,日本就是辉锑矿的产地。与之类似,澳洲不仅仅是产袋鼠和鸭嘴兽之地,也是蛋白石的产地。
博物馆里有一块巨大的方铅矿石,它的重量应该超过了一吨。上面是一个个边长12到15厘米的黑灰色的发光的立方体。也有许多更小的立方体。我用放大镜看里面的晶体,好像它们中间还有更小的立方体。当我把这种现象告诉戴维舅舅的时候,他说方铅矿完全是立方体组成,如果将其放大一百万倍再看,还能看见无数个更小的立方体。舅舅说,所有晶体的形状都说明了它们原子的排列方式,是固定的三维立体结构或点阵。舅舅说,静电使原子结合在一起。晶体点阵里原子的排列方式反映了原子间引力和斥力所允许的最密堆积结构。晶体就是由无数完全相同的点阵组成,也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的不断自我复制的点阵,我对此充满了好奇。晶体就像一个巨大的显微镜,它可以让人们看清原子的真实构造。我认为,铅原子和硫原子组成了方铅矿石结晶--有电流的时候,我可以想象这些原子轻微的震动,没有电流时,它们静止不动,彼此相连,构成一个巨大的立体晶格。
我梦想过自己是一名小地质学家(特别是听了我舅舅在勘探时期的故事后),带上凿子、锤头、战利品采集袋,去探寻从未被提及过的矿种。在我们家的花园里我作了一次小的勘探,但是只发现了大理石和打火石等奇形怪状的碎片。我非常希望外出作一次地质远行,亲自去看看岩石的形状,看看矿石世界的丰富多彩。读书之后这种渴望更加强烈,看杰出自然学者和探险家的传记,也看一些通俗易懂的入门读物:比如德纳的小册子《地质学的故事》,书里有漂亮的插图;还有我最喜欢的19世纪的一本书《金属游戏》,这本书的副标题为“煤、铅、铜和锡矿的个人之旅”。我想一个人去参观不同的矿山,不仅仅是英国的铜、铅和锡矿,还想去看看舅舅们去过的南非的那些金矿和钻石。虽然最终没能成行,但博物馆提供了一个世界的缩影--浓缩的、富有吸引力的、无数的收集家和勘探者的经验集合,他们的稀世珍藏全在这里,也包括他们的思考和想法。
我会咀嚼每个展览架上的传奇故事所提供的信息。研究矿物的乐趣之一就在于品味它优美而又古老的术语。戴维舅舅告诉我,古锡矿(vug)是康沃尔郡的老锡矿工们使用的术语。该词来自康沃尔的方言“vooga”(或者fouga),是地下室的意思,这个词最初来源于拉丁语的“坑洞”(fovea)一词。这让我想起“vug”这个古怪又有趣的单词一定包含了矿石开采的古迹。罗马人第一次入侵英格兰,就是由康沃尔郡的锡矿引发。锡矿、锡石的名字都来源于“Cassiterides”,即罗马人口中的“锡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