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跑了!”
其中一个执灯人大喊,但是同伴也只得焦急的看着,却不敢跟着那灵魂跳入忘川河里。
忘川河里全是聚集了几万年得不到解脱的恶灵,凡是落入水中者,都会被其他吞噬,当然,也有罕见的逃过被吞噬的命运,而堕入其他地方。
忘川河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让执灯人也害怕靠近的世界,水面上,碧火点点,不时的燃烧飞在空中,他们焦急的跺着脚,却不敢靠得太近。
怀中的女子很轻,若非那黑色结界罩住,她怕早就烟消云散,莲绛盯着怀里的女子,突然回头,看着忘川河与人界的方向,转身飞快朝那边奔去。
十五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看到他飞奔过的地方,红色的彼岸花漫天飞舞,映着河中的碧火,竟似那年长安城旖旎的烟花。
跑了一会儿,一道刺目的光,从天而降,那光芒太盛,十五下意识的颤了一下,莲绛忽的抬起手,挡在十五眼前,替她遮住那白光。
旋即,耳边传来闪电雷鸣的声响,十五吃力的偏了偏头,才发现,此处没有那纷飞的碧火和彼岸花,只有长满利齿的荆棘,黑色的荆棘上,零星的看着红色的花朵,而黑压压的天幕上,无数道闪电如若虬须,蜿蜒游走,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破声音。
忽的,无数道闪电聚在一起,随着一道刺目蓝光,那道闪电,竟轰的一声落在了莲绛身上。
天地撼动,十五缩在莲绛怀里,感到抱着自己的莲绛,身体也随着这一雷击,颤抖了一下。
苦蒿的味道里,传来了淡淡的焦味。
十五抬眼望着他狰狞的脸,看着他目光直视前方,看着他坚毅的下颚,泪水答滴答滴的滚落。
荆棘之海里全是毒气,穿过此处,必然会到人界,可正是如此,荆棘之海上方的罡气结界强大,十五被带进来的瞬间,就感到身上被一股无形的压力压住,那力量之强大,让十五感到自己正在被点点磨碾成灰。
欲穿过荆棘之海带着十五赶往人界的莲绛,很快发现了十五的不适,他碧色的亦被血丝裹满的妖瞳盯着十五,虽然他的双瞳和脸没有任何情绪,可十五却能感到他体内的那份焦急。
可是……十五清楚,她走不出荆棘之海,这儿的结界和禁锢之力太强大了。
看着她身体渐渐的变得透明,而周围的瘴气再一次将十五包裹,莲绛这才发现,方才带在身上的那困苦蒿早不知道掉落哪里。
似乎也意识到十五再也坚持不住,莲绛抱着她回到了十五醒来的地方。
浓郁的苦蒿味道传来,怀里的轻飘若羽的女子终于再一次睁开了眼睛,莲绛跪在苦蒿上,小心翼翼的抱着她,发现她那漂亮的双眼里,又滚出了透明的水。
那水不知道是什么,和忘川河里黑色的水似乎不同。
他好奇的腾出手,摸向她眼睫,哪知,她雪白的睫毛一颤,又一滴透明的水滚了出来,落在他指尖,却似滚烫。
他浑身一颤,显然被这小小却滚烫的泪水给惊住了。
这怀中的女人身体柔温暖,连带她眼中流出的水都滚烫灼人。
可为什么,他身体这么冷,而他眼睛不会流泪。
他脑子里有许多为什么,可是,却找不到答案。
比如,为什么,他全身都在痛,女子靠着的位置心脏位置,随着女人身体变得透明像被人狠狠的揪着疼。
那护着怀中女子的结界,再也支持不住,像泡沫一样,裂开幻化成烟尘,而女子胸腔的荧光飞了出来,到处飘飞。
明知道,要将那些破碎的灵魂抓住来封在女人的身体里会是徒劳,但是,他却难以忍受,她就要这样烟消云散。
他不能让她像那彼岸花一样,变成烟尘。
正当他吃力的想要将那些飘散的灵魂聚集在一起时,他突然听到女子发出的虚弱声音。
一声轻吟传来,他停下手里的动作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子。
女子放在胸前的手指动了动,他这才发现,女子脖子上挂着一条链子,他取出来一看,竟然是一块镶嵌着玉的摸样精致小巧的长命锁。
看着女子的眼神,他将那长命锁放在女子手心。
十五双唇颤抖,试图发出虚弱的声音。
因为她知道,再不说,此生,怕再也来不及了。
也许,她想要说的话,他可能根本无法理解,但是她还是要说,要说尽这一生,她对他的歉意,对他的内疚。
她曾在他身前发誓,三生三世要对他不离不弃。
可她再一次食言了,而且,这一次食言,怕是永生。
因为,撑船人说,她杀气太重,无法有来生了。
若有来生,她要带着一颗完整的心来到他身边,为他跳动。
若有来生,她一定带着明媚的笑容守在他身边,为他展颜。
若有来生,她倾尽所有热情,哪怕燃烧成烟火,也要还他一世情深。
她凝着他,柔声,“莲啊,若有来生,我还会披荆斩棘,为你而来!”
女子握着长命锁的手松开,而那深情凝望他的双目缓缓闭上,白色的细长的睫毛静静的落在她苍白透明的脸上,像潜伏的蝴蝶,而她的身体,随着她双眼的闭合,开始变得透明几分。
同时,她周身都泛着银光,看起来似飘渺的云烟。
他清楚,她终于要消失了,连带她身前的带着的长命锁也跟着要消失了。
慌乱中,他结了一张结界,护在她周围,并努力的想要将她抱紧。
可是,她裙角和鞋子竟然变成了银色的粉末,如浩瀚银河中的细沙,穿透了那结界,消失在上发个漂浮的死灵魂中。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即便张开结界,自己将她抱得再紧,她都要消失了。
心口的剧痛突然奔走过全身,合着他那不明的情绪,竟成了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悲痛,从胸腔中迸发而出。
那寂静的忘川河传来一声悲鸣,久久回荡,一时间,河上的碧火瞬间消失,连带的河边绵延四海的彼岸花也在这声悲鸣之后,瞬间燃烧成灰。
同时,荆棘之海的方向,传来一阵阵雷鸣之声,旋即,一个身影,影影错错的出现砸荆棘之海里。
那人满身的血,衣服被那荆棘划得破烂不堪,甚至他的脸也被那些利刺划得模糊不见容貌,只能依稀的看到他有一头栗色的卷发。
此处是地狱,也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抗住了九十九道惊雷和成海的荆棘来到忘川,只知道,他在走出荆棘之海时,倒在地上,可很快,他又一摇一晃的站了起来。
他双臂垂在身侧,周身鲜血淋漓的,看起来和忘川河里爬出来的腐尸没有任何区别。
不同的是,这个人栗色卷发的人,是从荆棘之海人界方向来。
感到有生人入侵,周围飞舞的死灵魂瞬间靠近他,在他身侧飞舞,却没有一个死灵魂敢靠近他周身三尺。
无视着身前这些欲拦住他的死灵魂,卷发男子一步一晃的朝跪在苦蒿上的男子靠近,好几次都被地上的散乱的荆棘绊倒,可他很快又爬了过来。
待走近那铺好的苦蒿前面时,他目光一下落在了莲绛怀里的女子身上。
不,那不是一个女子了。
那只是一个透明的只要一挥手,马上就消失的身影了。
她已经成了一抹白光,朦胧飘渺的看不清她那绝世的面容,看不清她那一双媚骨之手了。
而抱着他的那人,跪在苦蒿上,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咽,还试图将她抱紧,还不停的凝成一张张的结界试图留住她。
“呵呵呵呵……”
“呵呵呵呵……”
看到这个情形,那满身是血的卷发男子,突然发出一声怪异的冷笑。
他一边笑,身体就一边颤抖,看上去,随时都要倒下。
可他笑声不止,甚至,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疯狂,那声音先前带着一份悲哀,到后面竟然带着浓浓的嘲讽之意。
也不知道他笑了多久,他突然止住声音,血紫色的眼中盯着那抹白光,“你就这样死了吗?”
说着,他迈动着脚步,竟然一摇一晃的朝她走了过去。
“你凭什么要死!”他目露凶光,“你解脱了……可我们呢!阿初呢……呵呵呵……凭什么你要托付我替你照顾阿初,凭什么你要解脱!”
他一下扑过去,试图从莲绛手里将女子抢回来。
莲绛侧身,旋即一掌落在他身上,而他也没有避开,当即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黑血。
可很快,卷发男子又挣扎着站起来,声音却带着一丝哭腔,“你拿走了我的东西,你怎么能这样死了!”
他半跪在地上,嘴角的血沫涌出,而他胸口亦被新的鲜血染红。
连带那凌乱的栗色卷发都被染上了刺目的红色,他抬手捂住胸口,神色疯狂不甘的盯着莲绛怀里那消失得连人形都看不到的白光,
“你若要死,你好歹它还给我!”凄厉的质问声,在忘川河上回荡。
捂住胸口的手突然紧握成拳头,他再一次站起来扑向莲绛身前,“你既然要死,就该将它还给我!”
他扑过来的瞬间,那露出的胸膛,竟然是空空如也:他没有心!
可也在此时,莲绛怀里的最后一丝白影,也破碎成了碎光,瞬间飞向天空。
“唔!”
一直跪在地上的莲绛此刻,呆滞的看着自己双手,脑子里一片空白。
而五尺开外的栗色卷发男子也全身僵直在原地,仰头看着那些漫天飞舞的碎光。
那些碎光宛若萤火一样飞舞开来,然后越飘越远,即便是伸手,也抓不住。
卷发男子举起双臂,试图抓着一点碎光,可那些光,却穿透他手指,继续飘飞。
“解脱了?”他扬起唇角,眼带嘲讽的看着那些碎光,“你若真觉得自己死了,就是解脱。那么……”他顿了一下,嘴角的冷笑变得冷酷而残忍,“我会让你知道,你的解脱,将会成为那些被你抛弃之人的永生枷锁!”
说完,仰头发出一连串高亢的笑声,“哈哈哈哈……”
“咳咳咳……”
突的,他再一次跪在地上,捂住胸口痛苦的咳嗽起来。
鲜血沿着他指缝涌出来,那里,明明没有心了,可鲜血却依然流过不止。
他回头看向莲绛,发现莲绛还保持着先前抱着女子的姿势跪在地上。
阴冷的风从忘川河上吹来,那跪在地上面容狰狞丑陋的魔,周身散发着一种颓败和绝望。
看到莲绛这个样子,卷发男子捂住空荡荡的胸口,再一次站起来,转身朝荆棘之海方向走去。
从此以后,他无心,而那成魔之人,无情。
这便是宿命!
一个魅的宿命!
都说魅不生不灭,不伤不亡,那都是骗人的。
有了心的魅,有了情的魅,也变成了普通人。
一旦死,则是灰飞烟灭。
这便是魅,贪婪的代价。
惊雷落下,那艰难行走在荆棘之海的里的卷发男子,一次次的被天雷击中,却又一次次的爬起来。
他周身焦黑,可他脸上却没丝毫痛苦之色,反而是一直扬唇,露出深邃的讥笑,而那被鲜血染过的紫瞳更透着让人不可直视的冷冽。
无人知道,他到底没有熬着走出那荆棘之海,只知道,他就此消失了。
莲绛依然坐在苦蒿上,头顶那女子变成的碎光早就消失不见,而他的身体也比先前更加冰凉,忘川河边吹来的风挂在他身上,带着刺骨寒意。
他下意识的缩了缩身体,然后双臂抱紧。
空的……
没有了那个奇怪的女子。
也没有了那让他贪恋舍不得放开的温暖。
他只得无助的抱着自己的双臂,感到那撕心裂肺的疼,没有丝毫消减,反而更加的浓烈,连带双眼都在干涩的疼。
他伸手摸向自己的眼角,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那女子消失前眼角会流出透明的液体,那液体滚烫几乎能灼手。
可他没有。
疼痛一遍遍的游走过在周身,最后又聚集向胸口。
“唔!”
他发出忍受的呻-吟,突然想起女子的话。
“莲啊,若有来生,我还会披荆斩棘,为你而来。”
想到这里,他顾不得周身的剧痛,忙站起来,朝那忘川河边的渡口走去。
他站在忘川河边,却发现渡船不在了。
他默默的守在忘川渡口边,站了许久,的确没有再看到执灯人,他才离开。
回到先前的地方,看着满地苦蒿,他沉默了许久,转身朝荆棘之海走去。
那以后,忘川河边的撑船人每天都会看到魔尊早早的站在渡口,他从来不说一句话,像一抹游历的孤魂立在角落,无声无息,一动不动。
但是,只要有执灯人带着新死的灵魂过来,他总会上去,举止怪异的将其一一看个遍。
到船离开时,魔尊也会转身离开,往荆棘还方向走去。
曾有路过的执灯人说,每次魔尊从荆棘之海回来时,手里总是捧着一捆苦蒿。
就这样,日赴日,年复年,那只生长彼岸花的忘川之地,竟然长出一片绿油油的苦蒿。
而魔尊也会日赴日年复年的守在忘川河的渡口边,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谁也不知道他在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