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睡梦中,是谁在用美妙声音吟唱。
乔思挽听不真切,眼前出现朦胧剪影,可惜亦看不真切。她直觉这人所吟、所舞于她而言极为重要,却始终听不清楚,也无法再看清楚些。
这个梦,她已经做了多年,从能够感知外界知事开始,至今已有五年。她从蹒跚学步、牙牙学语的幼童长成懂事知礼的小姑娘,这梦中所听闻的、所看见的也越发明晰。
那清脆声音和曼妙舞姿并不似往日那般停下。
乔思挽在睡梦中不自禁聚精会神。
“……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
“梨园子弟散如烟,女乐馀姿映寒日。金粟堆前木已拱,瞿塘石城草萧瑟。玳弦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话及至此,声音戛然而止。
乔思挽却皱起眉头。这首诗听上去很是不错,然细思起来,却有很多地方对不上——
“临颍美人在白帝”是一处,“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是一处,“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又是一处。
本朝国号淮,年号嘉诚,皇姓轩辕。先帝建恒四十登基,在位十年,矜矜业业,改白帝城为繁荣之都,商贸往来,却无一城之主,亦无甚么临颍美人。建恒帝一生得一后三妃六嫔,后宫安宁无波,又是哪儿来的侍女八千人?更没有甚么以剑舞闻名的公孙美人。再就是建恒帝在位仅仅十年,大淮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今上嘉诚帝二十七岁登位,民间一派祥和,又是哪里来的连烟战乱,哪里来的昏聩王室?
这种种不对之处,当真惹人疑心。
乔思挽清楚的知道自己处于梦中,也不想做些无谓之事,只耐心等待着,凝神静气。
四周倏然响起一片器乐声。
乔思挽抬头看去,眼前的那个曼妙身影开始舞动——
她手上似乎拿着一对双剑,剑柄缀有流苏,那道身影穿着一袭水袖粉色霓裳,衣裳内里染有几处红色,更与她手上所握双剑相辉相映。那身影每舞动一步,便牵引着人的心神,令人不自觉沉醉其中。
这剑舞既有宫廷舞曲的华丽,亦有江南水乡的柔美,更有一股子直逼人心的英气。乔思挽瞧着,只觉得这剑舞当真不负方才“一舞剑器动四方”之名。
身影渐渐停下动作,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乔思挽的方向。只是乔思挽仍觉得眼前似隔着千万重纱,依旧看不清楚那人的颜容。但仅仅如此,她也能够猜出来,这定然是一个容颜艳丽的倾城美人。
“公孙大娘舞剑器,一曲名动天下闻。”女子手执双剑,粉衣霓裳衬得她越发娇艳,“今吾将此剑舞传赠与你,不盼小友发扬光大,只求莫负了这剑舞之名。”
闻言,乔思挽喉咙哽了哽,思量再三,终于试探出声:“不知您是何人?又为何无故将此剑舞赠与我?”
女子悠然一笑,笑声清脆悦耳:“昔日瘦西湖畔,我秀坊名动天下,秀坊内子弟回眸嫣然能倾国,覆手云雨可倾城。只可惜五十年反掌而过,江湖朝廷动荡,秀坊为国为民几乎倾巢而出,坊内子弟死伤无数,秀坊再不复往日荣光。”
“……吾本是该死之人,理同与秀坊共存亡,奈何天命弄人,魂魄流离此地,无所皈依。今江湖不复如初,武学日渐没落,着人嗟叹。吾与小友也算有缘,又观小友骨骼清奇,根骨奇佳,必为不世出的武学奇才。若只沉迷后院纷争,也是没落了自个儿。”
“吾便将这剑舞之法传赠与尔,盼小友千万莫要没落了它。吾言至于此,望小友日后勤练不懈怠,好自珍重。”女子的声音越发细微,逐渐听不到任何声响;那抹风采嫣然的身影也渐渐消散。
乔思挽只当自己是做了一场梦,待梦醒了,她还是乔府的七姑娘、盛京的名门贵女。
这所谓的瘦西湖秀坊,所谓的公孙剑舞,通通只是一场梦。
然事实并非如此。
那女子的身影消失之后,乔思挽再度入梦。又或者说,她还没来得及从上一场梦境中脱离出来,就又被拖到下一场梦境当中。
开场便是一阵兵荒马乱,待乔思挽真正看清楚时,却映入一张秀丽的脸庞。梦中那位女子关切地看着身前躺在草席上的小女童,用手帮她梳理一头黑丝,轻轻喊了一声“小友”。
眼前景象,乔思挽不管再怎么努力也看不真切,眼前好似糊了一层薄薄的雾,只让她看了个五六分。
乔思挽听不清楚这女子名叫什么,恍惚只听到一个秋字,便暂称她为秋姑娘。乔思挽看着那位小姑娘在秋姑娘这里说了几句话,就兴冲冲往前面走去,又双手执起双剑,对着忽然从地上冒出来的木桩子击打了几剑。
小姑娘在地上一圈一圈地转着,乔思挽看着她转圈儿、跑跳的动作,终究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并非这小姑娘舞动的姿态有什么不对,而是她本身就不对。乔思挽发现,这小姑娘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同样的,步伐似经过尺量般的大小,眼睛眨动的频率一样。
再美又如何,不过僵硬如尸,无处不是破绽。
发现这一点后,乔思挽并没有做声,继续静静地观看眼前的情景。她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从这头跑到那头,又从那头跑回这头,徒经一个个人,她过去接受一个使命,完成一个使命,又去接受一个使命……如此循环着,好像她在此处就是为了完成这些使命一般。
终于,小姑娘晃晃荡荡走到一个算命的半仙处领了属于她的卦象,尚未来得及观看,又匆匆跑回离村长不远的车夫处交托了一个使命,那车夫接着就对她了一番话,不外乎-江湖之大,远不仅如此,小侠自可出村进江湖入门派,获得精湛武学,闯出一番天地。
梦里的小姑娘接受了车夫的建议,坐上马车驶向远方。
乔思挽从梦中醒过来,看着四周布置熟悉的闺房,深深的吐气。
不过是一场梦。
她却不知,在梦境的最后,那个曾在她面前舞动的曼妙女子凝视着远去的小姑娘,嘴角扬着明媚的笑;她也不知,小姑娘的那个从半仙处求来的卦象上,只书写了一句“命途无解,天机难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