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仿佛是觉得冷落了坐在方光琛旁的韩知礼,吴三桂转而关切问方光琛道:“献廷老弟!这位韩兄弟深得大王信任,年纪轻轻的就是副使大人了,我看这位兄弟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恐怕你我都比不及,你说是吧?”
方光琛先前心里根本没有把韩知礼看上眼,以为他不过就是易铭近臣,就天天在大王跟前,混了个人熟而已。但他自遵义出发到襄阳的这么几十天时间,两个零距离接触了,却根本改变了方光琛对韩知礼的看法。
这韩知礼虽然年纪不到二十岁,但起兵之初,就追随李岩、李侔,在大秦也可堪称老资历了。他十三四岁就跟着李岩造反,由于脑瓜子聪明,嘴巴子紧,遇事极有主见。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更懂得哪些该说,哪些绝不能说。平日少言寡语、心机深沉,加之从军以来,从来居于核心领导层,甚至还参与了不少大事的决策。所以少年老成,于政治权谋这一套,早了然于胸。而正是这种品质,让韩知礼深得李岩、李侔及易铭的信任。
方光琛见吴三桂说到韩知礼,就无不称赞说道:“大帅,您莫看这位兄弟年纪小,可深得大王信任。又精明能干,在我大秦上下,可谓人人皆知,名声响亮得很啦!”
吴三桂听了,也景仰不已,说道:“哦!是吗?老弟年轻有为,在下佩服、在下佩服。”
两人一唱一和,使劲夸着韩知礼,不料韩知礼却不为所动,没有寻常人那种反应。照理讲,这二十郎当年纪,这好话歹话听在耳朵里,多少是有些效果的,哪怕不好意思地谦虚那么一下。
然而韩知礼只淡淡说道:“两位言重了,在下承担不起。”
见韩知礼淡定自若,应对沉着,吴三桂这才有些重视起来。他想到刚才和方光琛谈及关于思沅的话题,涉及的内容难免敏感,关乎大秦所谓“嗣子”之争、嫡庶之别。
吴三桂想到这一层,就暗自责怪方光琛,他心想:这方光琛也太不慎重了,于这种场合讨论大王和思沅的问题,有无端生事、搬弄是非之嫌。要是眼前这年轻人将他俩所说的话,原原本本抑或添油加醋讲给大秦大王,就麻烦了!所以吴三桂重新审视眼前的韩知礼,这会儿对他时不时偷偷朝自己小妾陈圆圆瞟也不甚在意了。
他以为这韩知礼情窦初开,似乎对漂亮女人有兴趣,所以吴三桂对韩知礼说道:“你们看看,这会儿我们就说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把韩老弟给冷落了。罪过罪过,还请老弟不要见怪呀!”
这韩知礼坐着,给吴三桂一抱拳,道:“哪里哪里!大帅客气了!”
吴三桂和韩知礼客气数句,却突然笑着问道:“在下想问问:不知小老弟成家没有?”
方光琛是知道的,赶紧替韩知礼答道:“大帅!夫人!这个在下再清楚不过,还没有成家呢。这韩老弟天天在大王身边,美女如云,何止万千,寻常女子自然是看不上的。”
吴三桂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哦!原来这样啊!不过老弟年纪也不小了,该考虑考虑了。”
韩知礼只笑笑,却什么也不说。
吴三桂见韩知礼始终稳沉低调,心里越发赞赏,突然想到:自己还有个闺女的,名字叫如玉,那是大夫人张氏所生,也十四五岁了。长得是娇艳如花、美丽动人,尤其肌肤粉嫩,白里透红,显得与众不同。曾有人评价比之陈沅亦不输一二。正是吴三桂心头肉、掌上珠,前头有人想让吴三桂将如玉许配给部将胡国柱,这吴三桂没有同意,他还看不上胡国柱。而这如玉则更没有看上。她认为胡国柱一介武夫,性情莽撞没有内涵。
吴三桂左看右看,觉得韩知礼仪表堂堂,年纪轻轻又“事业有成”,他心血来潮,只一时之间,就有心将这韩知礼招作女婿。
吴三桂转而面向陈沅,对着陈沅耳朵意味深长悄悄说道:“畹芬,你让人下去把如玉叫来,我自有安排。”
这陈沅何许人也!自然一下子就领会了吴三桂意思,她叫过身边侍女,耳语了几句,那侍女赶紧跑下去不提。
吴三桂见侍女跑的不见人影了,就又说道:“想当年在下也是二十来岁成家,眼下长子应熊都十六七岁了,最近这睿亲王还催促应雄到京,说要兑现当年的承诺,把他妹妹和硕恪纯公主,也就是金福格格许配应熊,这……,我一直没有放应熊成行。”
方光琛见吴三桂说到吴应熊与建宁公主婚姻之事,目光炯炯,面有得意之色,他唯恐吴三桂被多尔衮重新拉过去,急忙说道:“大帅不可,世子这一去,就断难再回来了。”
吴三桂佯装不解,问道:“哦!这是为何?”
方光琛道:“世子这一去,名为额驸,实为人质。大帅如战事不利,尚还可保世子无虞,你父子还有相聚之缘。如若大帅功高权重,封王封侯,那清廷岂有放世子与大帅团聚的道理。大帅以为呢?”
吴三桂想想,觉得方光琛所言有理,他只不过是拿吴应熊来说事,目的其实很明了,他想以此警告方光琛,他吴三桂并不是只有投靠大秦这一条路,自己在大清这边也还很得势的。
然而方光琛在招抚吴三桂的过程中,在这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却有清醒的认识。他心里虽然从来都看不起吴三桂,认为吴三桂虽然精明,但却总是不识大节、不明大义、不懂大礼,他当时选择离开吴三桂也是这个原因。所以见吴三桂还在心存幻想、迟疑不决,方光琛决定必须和吴三桂摊牌,他以为要达到这样的目的,必须将吴三桂所有的幻想无情地击破。
于是,方光琛对吴三桂冷冷说道:“大帅,在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吴三桂依旧客客气气,对方光琛说道:“老兄请讲。”
方光琛道:“大帅,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若说的不对,任凭大帅处置,请大帅细细斟酌才是。”
吴三桂见他说话啰里啰嗦、顾头顾尾,就不爽说道:“老兄哪里话,但讲无妨。”
方光琛道:“在下想问大帅几个问题,得罪之处,请大帅海涵。”
三桂恼怒不过,只喝道:“讲!”
方光琛道:“这其一嘛!在下想问大帅,这几年时间,大帅及众兄弟移防数省,常年征战,风餐露宿,难得安定。在下想问:大帅准备给这十万将士,将来谋个什么前程和出路?哪里才是他们安身立命之所?”
吴三桂哪里想到过这十万将士的出路,他不敢想象这些问题,眼下他连自己的出路在哪里都还不清楚,何谈其他,所以吴三桂竟为之语塞。
方光琛并没有要吴三桂回答的意思,接着又说道:“这第二,大帅手握重兵,专征独断,肖小谄媚之辈,早有微词。大帅不防着别人,人家可要事事防范着大帅您呀!这穿插于大帅军中大小满清将领,就是证明。”
吴三桂仍然无言以对,方光琛又说道:“咱们大王与大帅,表面上互为敌手,实则为连襟,有朝一日,天下皆知之际,即便多尔衮能容大帅您,那满清朝野财狼之徒,能容得您吗?在下以为,清廷一旦知晓大帅与大王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大帅将百口莫辩,如何能解释得清楚?彼时定是大帅与满清决裂之时。如若大帅此时不义无反顾、早作打算,他日必然于大帅不利。正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纵观过往历史,像这样错失良机、坐以待毙的还少吗?”
方光琛一席话,让吴三桂听得胆战心惊、汗流浃背,他何尝不明白其中利害,他只是对于大秦如何“招抚”他一事,心里没底。对于自己将来的所谓功名利禄,颇多幻想,颇为看重,所以先前所说,只不过是借清廷之力要价大秦而已。
方光琛早看在眼里,于是进一步说道:“在下来时,大王托我带有密信一封,在下这就呈与大帅过目。”
方光琛从怀里贴身处,小心翼翼掏出了易铭的亲笔信,毕恭毕敬递给吴三桂。
三桂也赶紧离座,双手举着毕恭毕敬接了,然后转身坐了回去,严肃而小心地拆开,掏出里边一页十六开的白纸。
那上面总共就两百来个字,不用说,就这一张白纸的品质,全天下也无法比肩的,其生产的工艺和水平,也已经达到了空前的高度。
吴三桂一看,只见易铭直言不讳用硬笔写着如下小子儿:“长伯兄明鉴:兄天下之英雄,如何背负千秋万代之骂名,为满清所驱使?将军以为关外满人,凭其人力军力,足可奴役我泱泱华夏否?假以时日,我将统帅三军,沿江而下,东南之地,唾手可得。再挥师北伐,荡平天下,清廷何以立足?大敌当前之际,还望将军助我,不得再作犹豫观望。旷世之功勋,将军十万大军,舍我其谁?至于条件,已全权授以方、韩二人,除了大是大非原则问题,什么都可以谈。更何况你我连襟,打断骨头连着筋,本就一家之事,将军难道要错失良机、遗恨千古吗?”
吴三桂迅速看完,一言不发,递与身旁陈沅,陈沅接了看过,也是一声不响,还给三桂。
吴三桂又将此信交与郭云龙、吴之茂及马宝三人传阅,三人看过后,那郭云龙开口说道:“大帅,这大秦大王此信可谓不循章法、不落俗套、不讲礼法。而开诚布公、一片赤诚、殷切期待之情却跃然纸上。绝无拐弯抹角、遮遮掩掩、虚与委蛇,大帅不可不察呀!”
马宝也附和说道:“这李大王说的在理,我马宝佩服!大帅,下决心吧!我马宝跟着您,反了就反了,我看这个主子比现在这个不差。”
吴之茂也说道:“大帅,弟兄们早就想跟着大帅干点大事,何况这脑袋后面拖着这么一条尾巴,还真让天下人耻笑。就咱们这十万大军,就是反了,也不怕鞑子。”
吴三桂又看着郭云龙,这人素来能谋善断,他一直较为倚重。
郭云龙见吴三桂望着,知道要他帮忙拿主意的时候到了,但他可不是马宝和吴之茂,这造反大事,不是闹着玩儿的,对此,他早就想好了。
于是郭云龙说道:“大帅,我看是不是这样:一则要将各部将领火速传来,一旦商议定了,即刻行事、不得拖延;二则就招抚事宜,与方先生、韩将军二位大人议定了,报与大王同意,照此实行,也是当下紧要;其三:我军有变,陕西、湖北豪格、多铎等部定会有所动作,大帅也要早作安排。”
吴三桂深以为是,转而向方光琛、韩知礼说道:“两位大人以为如何?”
方光琛深知涉及如此大事,有诸多细节还得一步步地来,猴急不得。于是说道:“郭将军所言甚是,在下赞同。不知韩老弟以为如何?”
韩知礼不说话,只点了两下头,算是赞同。
吴三桂见事情的大方向算是确定了,想到自己还有弟兄等着,就向方光琛、韩知礼道了别,朝大堂赶去。他才出门,如玉在两个丫头陪伴下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