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易铭茶水喝了数道,感觉百无聊赖,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之间,竟为冷场。在这当口,那钱虎乙站起来,对易铭一揖,说道:“卑职钱虎乙,感念主公还记得,这几年真想煞我等了。”
他话音刚落,众人皆感叹,附和说道:“就是……。”
钱虎乙仍感动不已,又说道:“我听先生讲过,说主公这些年不远万里,云游西方各国,用心良苦,着实不易。这个红蕃嘛!我也在北京见过,高鼻梁、蓝眼睛,粗俗野蛮,尤其头发金黄金黄,乱糟糟蓬松松,不好打理,所以披着,跟鬼一样。这西人看上去好似变种,我听范先生说,主公讲他们有经世治国良方?在下冥顽不化,竟是不敢相信,不知主公怎生认为?还有,他们那个地方,有些什么国?主子是谁?这个国家又是怎么个样式?烦请主公一并相告……。”
易铭听钱虎乙这样一说,头都大了,知道这帮人可不比在县城,如果解释得不能服众,或许对他及李千秋威望,恐怕有所损害,说不定还有其他不好的后果。
易铭见大堂之上,众人目光齐刷刷往他这儿投来,他心里竟为之一慌,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他稍想片刻,说道:“这个嘛……!”
他想起了他那个时代的国体之争,意识形态之别,在处理这些问题时,如果不在他们面前体现自己的水平,易铭以为,那以后恐怕不能服众。
于是,易铭说道:“这个这个……!他们几乎都是********的国家,信奉耶稣基督,都有自己的国王或女王,举凡国王登基,还得取得所谓罗马教皇或者大主教首肯加冕,才得以承认。即便是国王,也得受大主教和教廷的节制……。”
听易铭说这西方国度,尚还有女王,这大堂之内上上下下,大感稀奇。钱虎乙也觉得不可思议,于是问道:“主公是说他们还有妇道人家坐天下的?”
易铭心想:你他妈真就孤陋寡闻!但他想是这样想,嘴里却只好正色回答说:“正是!”
钱虎乙又道:“这女人坐天下,容易生乱,武则天坐了一些年,到后来不还是把江山拱手还给李氏大唐了吗!天下还是男人坐着稳当。教我看这些女王,她百年之后王位传给谁?却还麻烦。主公以为呢?”
易铭回答道:“钱将军多虑了,她可以传给自己的儿子,也可以传给女儿,这也不是问题。因为各国之间通婚,所以各国王室之间,都是亲戚,所以她也可以传给其他国家的国王和女王,但这由不得她,因为决定权在议会手里……。”
钱虎乙听易铭如此说,内心觉得更加难以想象,就说道:“主公!像他们这样子搞,这不是乱套了吗?况且大位传给谁都无法自己作主,那这个王还有什么当法,简直傀儡无异!他们的所谓议会,这权力未免出格了点。在下以为:久而久之,是要天下大乱的。”
易铭却想:这家伙断然不知道君主立宪制的!而君主立宪始于哪个时候,易铭也不知道。
其实英国是世界上最早实行君主立宪制的国家,易铭好像记得是公元1688年光荣革命之后才确立的,至于是不是确切,他内心没有底,不过他实在不愿意和眼前这土包子讨论这些问题。
于是易铭说道:“国体政体、国家形式,那是各个国家传承和自身发展、改革的成果。至于这个国体是奴隶制国家制度也好、封建制国家制度也好,或者是资本主义国家制度或社会主义国家制度,那都是各国自主地决定自己的发展道路和发展模式。至于国家的管理模式、结构形式、选举制度、政党制度、决策制度、司法制度、官吏制度等,也都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之上的。世间不能只有一种文明、一种社会制度、一种发展模式、一种价值观念。
我主张维护世界多样性。如同世间不能只有一种色彩一样,各国人民都有权根据本国的具体情况,选择符合本国国情的社会制度和发展道路,照抄照搬别国经验、别国模式,从来不能得到成功。我赞同发展模式多样化。国家之间,国体政体求大同而存小异……。”
易铭本来还想胡扯一通的,但他见下边众人,听了他一番高论,举止反应,呆若木鸡,如坠云里雾里一般,他就止住,没有再说下去。
那钱虎乙傻站着,嘴巴张的老大老大,半天才喃喃说道:“主公高论,卑职只听明白两三分!但感觉立论精辟,见识卓绝,令卑职不敢辩驳,不敢辩驳,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那钱虎乙嗟叹不已,众人也如同听天书,他们怎么会懂得这些!什么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价值观念、发展模式等等,他们压根儿连这些概念都没有。这些词儿,众人生平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所以从易铭口中讲来,无异于对牛弹琴。
那钱虎乙只好转移话题,先前被易铭一番高论搞得不知所云,可能有些不服气,就针对易铭短发做起了文章。他说道:“主公怎么会剪了个寸把来长的短发?何况清军南下,下剃发令,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我华夏万民,无不以命相抗,主公所蓄之发,近似光头。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复坐,吾语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主公其意,在下确实不懂,请主公明示。”
易铭又是一惊,感觉这个钱虎乙也不是善茬,因为当时天下万众,对剃发令恨之入骨,甚至因此血案连连也在所不惜。而他倒好,自己剃了,如若解释得不能让众人满意,难保不落人家口实。
易铭正不知如何回答,犹豫之际,李千秋自接钱虎乙话题道:“虎乙多虑了!主公有感于鞑子横行天下,占我华夏、强行薙发、烧杀淫掠、无恶不作。所以主公剃发不是为了屈从鞑子,而是断发明志,主公立志鞑子一日不驱除,就一日不敢蓄发。”
易铭听李千秋如此一说,恍然回过神来,对李千秋临机应变,深感佩服,赶忙插话道:“对对对!军师说得对,我也是这个意思,何况我剃发也不是像鞑子那样,脑袋后面还留了条难看的金钱般大点的辫子。你们看看,我这脑袋上有没有辫子?……。”
于是易铭就转过头,让这众人看,果然见众人点头,表示认同易铭的说法。易铭见状,对自己的临机应变也很满意。就又说道:“鞑子留了条辫子,难看死了,做起事情来也不是很方便。依我看,倒是方便了你们,两军对阵的时候,砍了头这手里有个提处,放在竿子上有个绑处。所以我看以后是不是都照我这样一般,留个短发,既有别于大明,又和鞑子不同,我们这一支的男子,都来个断发以明志,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易铭话音刚落,大堂上就热烈起来,吵吵闹闹说什么的都有。易铭、李千秋冷眼看着众人,见堂上大半似乎对这样的提议并不认同。吵了许久,忽然凭空爆出一响亮的声音,众人一看,却又是李马丁,他又一次站了出来。只见他声如洪钟,喊道:“妈的!不就剃个头吗!鸟大的事都要吵吵,吵什么?老子就说剃得,主公剃得我就剃得,你们这些鸟人哪个敢说剃不得?嗯!”他又加重语气,恶狠狠说道:“哪个敢说不行的,有胆量站出来,老子活劈了他!”
这家伙此言一出,只见大堂之上,再也没有人敢言语了。
李马丁右手摁住刀柄,遍视全场,却突然又看到范旷。见李马丁盯着自己,那范旷毫无畏惧,他慢条斯理地又决绝说道:“老夫就不剃,你要怎样?”
李马丁听罢大怒,说道:“又是你这老不死的!”他边说着边朝范旷赶过去。眼看李马丁就要抽刀杀人,那范旷也寸步不让、毫无畏惧,固执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闭着眼,脖子勇敢向前伸着。
易铭及李千秋见状,赶忙制止,大堂上其余人也涌过来架住二人,分别劝架,好容易两个才冷静下来。
易铭不想此事闹得无法收拾,就道:“好了!好了!”
众人见他说话,就又安静下来,易铭想了想,心道:要是这些人看到自己时代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头发胡子千奇百怪、花样百出,长的短的卷的、绿的黄的红的花的,拼的凑的真的假的等等等等!林林总总、万千样式、不一而足,不知该作何感想。
但他考虑到头发的问题在这时,是关乎文化、传统及孝道的大事,所以提醒自己要万万小心。
易铭正想着,李千秋却对此表态了,他说道:“各位,蓄发也好,剃发也罢,我看这个是个人自由,不应强行推行。鞑子不就是颁布剃发令吗?搞得怨声载道、血流成河、惨案连连,我黔北一地,绝不能学鞑子。何况蓄发是我华夏一族千年传统,我们也不能逆天行事,主公剃了,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各位应不要误会。我以为还是蓄发的好,至于大家要不要像主公这样,留个寸头,本人自愿,决不强求。主公以为呢?”
易铭心里想:自己想说的都被这孙子抢先说了。只得同意,又征询意见,见众人并无反对,终于长舒一口气,感觉这事算是告一段落了。
李千秋又说道:“主公,在座诸位!我们谈谈正事吧!几年以来,我等转战千里,途经五省,死了上千弟兄,方才来到这待化之地。逼退了孙可望,站稳了脚跟。目前百业兴旺,百姓安居乐业。但现在天下大乱,清军势大,华夏大半都叫鞑子给占了。弘光、隆武、绍武等均败亡,永历偏居一隅,苦苦支撑。明湖广总督何腾蛟、湖北巡抚堵胤锡战事不利,看样子也坚持不了多久,我大胆断言,不出一年,照样功败垂成、杀身成仁。郝摇旗、刘体纯、李过、高一功等,又难堪大任。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等,盘踞云贵,不思进取,在四川也一败再败。如清军自湖南东来、四川南下,我黔北一地岂不危在旦夕,我等数万将士、妻儿老小,死无葬身之地。不知各位想过没有?”
李千秋将此话抛出,大堂众人早忘记了头发辫子之事,对李千秋所说,大都深感焦虑不安,然而一个个面面相觑、苦无良策。
良久,又见李马丁站身起来,不以为然说道:“主公,军师,我们还有这两三万人马枪炮,怕什么?前头我们是怎样打孙可望的?各位想想,我们几千人就敢打他十万大军。现在我们有几万人,就是清军来了我们也不怕,你们说是不是呀?”
听了李马丁高论,堂上众人,皆异口同声、无不起哄说道:“就是……。”
李马丁末了,又粗俗骂了句:“怕他个鸟呀!”这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让堂上众人心情轻松了不少。
李马丁接着说道:“我就说,主公何不自立为黔北之主,就自称个“黔王”,我们这个地方就叫个“黔国”,管他大清大明或者孙可望,一概不买账……。”
众人又是一阵的笑,易铭感觉李马丁这话在眼下看来实在太不实际,毕竟目前他们占据的也不过是黔北川南一二十个县,在人家眼里,还算不上强大。何况这黔北一地,到现在仍然人烟稀少、地瘠民贫,拿什么和人家比?
于是易铭及时打断李马丁,说道:“称王称霸现在可还为时尚早,现在人家都是西瓜,我们好比是芝麻,我看还是要另谋良策。”
易铭说完,只见杨承藩站起身来,冲易铭拱手,他看了一眼大堂众文武,说道:“主公所言甚是,想当年在下祖上,也是想凭借这黔北之地和大明抗衡。结果只几个月,大明二十四万大军兵临城下,祖父兵败,全军覆没,凡是与我杨家有关系的,几乎被斩杀殆尽,死了好几万人啦……!”
杨承藩一阵唏嘘感叹,钱虎乙却又站起来,不以为然说道:“先生此言差矣!俗话说此一时彼一时也。想当年杨应龙起兵谋反,大明朝还坐拥天下,以天下之力对付播州一地,当然没有问题。你祖父螳臂挡车不自量力,自取其辱罢了。我听说还写了一副对联,上联叫什么:“养马城中,百万雄师旌日月,”下联好像是:“海龙屯上,半朝天子镇乾坤。”不知道是否有此事?”
钱虎乙见杨承藩闷声不语,又说道:“大明虽然内忧外患大厦将倾,但彼时仍有百万雄兵,你祖父不审时度势,当然会失败。而现在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主公又雄才伟略、手握重兵,就是自立为王,也无不可,大家说是不是呀?”
那大堂上一时竟闹哄哄说:“是!”“对呀!”“我看行!”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
易铭笑笑,看着众人起哄,心里其实出奇冷静。
那杨承藩见钱虎乙言语之间对自己祖上明显缺乏尊敬,实感气恼,本欲发作,但转念一想,觉得为了恢复祖上荣光大计,还得低调做人,要韬晦些则个。于是隐忍不发,内心愤懑地坐下,一句话也不说了。
范旷见钱虎乙说的得意,就对着钱虎乙说道:“钱将军所说,老夫不敢苟同。主公现在其势尚弱,眼下应该学朱元璋当年,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他说话之间,见李马丁有恶狠狠看着自己,心生厌恶。但转过眼睛,见易铭盼之切切、深以为是的样子,却意外地闭嘴不说了。
易铭问道:“范先生以为怎样才是。”
旁边钱虎乙见易铭似乎很是看重范旷的意见,有些不满插嘴说道:“主公,在下以为,索性咱们投靠孙可望如何?一来孙可望正值英年,从谏如流、礼贤下士,将来或许大有作为;其二孙可望手握重兵,又平定了云贵大部,正是鼎盛之时;其三,在下与孙可望私交甚笃,过去后不会让他见疑,对我等不利。再则,如果投降大明,君臣离心,派系严重,范先生不是都难以容身吗?我们过去,只怕时时提防。”
熟料这时吴能奇也说话了,他说道:“主公,在下不赞成钱将军的意见。”
易铭抬手示意他这老舅祖说下去,吴能奇接着说道:“大明毕竟是国之正统,已立国数百年,我等都曾是大明臣子。虽然前些年天灾人祸,我等跟随李自成造了反,还打进北京,逼死明皇。但好景不长,李自成兵败,又害死两位将军,我等又反了李自成,一路转战下来,却贼不贼、军不军、民不民的,我都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事已至此,我以为归降大明,才是正途。”
易铭听着听着,心里却想:虽然你吴能奇和我两个是亲戚,然而你这家伙出的就是******馊主意。
果然,吴能奇一席话刚说完,范旷决绝说道:“主公,老夫不赞成吴将军所言,哪有好马吃回头草的道理。”
易铭一听,心道:你这样说还差不多!就道:“喔!先生有何高见,请讲。”
范旷接着说道:“老夫以为,李马丁将军所言,将来才是我等正途。老夫前头所讲,不过是收敛锋芒、韬光养晦之计,目的在于图天下。今明室羸弱,偏安一隅,大好河山,丧失大半,看来气数已尽。自清军入关,奴役华夏,大江南北,各路英雄,反抗日盛。主公雄才大略、智虑深远、见识卓绝,眼下华夏万民,在清军淫威之下,苦不堪言。主公何不振臂一呼,天下响应,鹿死谁手,尚难预料。将来鼎定天下,登极大宝,亦是我等之福,天下万民之福啊!至于这个什么“黔王”,一隅之地,形同鸡肋,主公大可弃之。”
范旷说到这里,那李马丁风风火火跳将出来,大声道:“主公,我同意!”他说着就离席到了大堂中央,对着范旷连连施礼,又说道:“你这个老先生,老子又是恨你,又是喜欢你。你这样说就对了!在下老粗一个,不会说话,你老千万别往心里去。”
众人见他有什么说什么,憨厚直爽,小孩习性,又不记仇,均大笑。范旷只鼻子里“哼哼”两声,却懒得理他,李马丁也不生气,嘿嘿傻笑,却退而入席,不再言语了。
堂上气氛一时热闹起来,说什么的都有,易铭见似乎又要如同在湄潭时一样,不厌其烦的来一番“策论”,心里直骂娘,感觉这帮子人整天就考虑的是杀人放火、打打杀杀,也不懂得放松放松、消遣消遣。像易铭时代的人一样,闲暇之余打打球、跑跑步、游游泳、登登山什么的!或者网上聊天、K歌跳舞、邀约散步、聚众小赌,就是出去寻求点刺激也好啊!或者就哪怕足不出户,在家陪陪家人也不错呀!
易铭胡乱想着,李千秋大概感觉到易铭心不在焉,恰逢韩三跑进报告,说有司已将宴席准备妥当,李千秋就坡下驴,照样简单安排下去,说大事待与易铭商议后决定,于是一行人自去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宴席之上,众人都来敬酒,易铭放手一搏、来者不拒,喝了个昏天黑地。后来骚兴大发,酒席之上,有感于前人烧酒美文,他举着酒杯,摇摇晃晃,嘶声力竭吟诵道:“酒之为德,久矣!天垂酒星之曜,地列酒泉之郡,人著旨酒之德。尧不千盅,无以见太平;孔非百瓠,无以堪上圣。高祖非醉斩百蛇,无以畅其灵。景帝非醉幸唐姬,无以开中兴……。”
范旷等文士听罢,说主公风雅盖天下,就唱和连连,大堂之上,就有不少穷酸,搞成了赛诗会、唱诗班一般。
李马丁粗鄙之人,吆五喝六、划拳打码之余,也来凑热闹。只这家伙暗自都哝:“几年不见,发个酒疯都他娘文绉绉的……。”
易铭兴致高昂,又高颂《大风歌》一回,完了意犹未尽,又唱《红高粱》歌:“九月九酿新酒好酒出自咱的手,好酒!喝了咱的酒,上下通气不咳嗽;喝了咱的酒,滋阴壮阳嘴不臭;喝了咱的酒,一人敢走青刹口;喝了咱的酒,见了皇帝不磕头……。”
易铭唱这个,比较对李马丁等武将胃口,所以这大堂上,跟着旋律,一时歌声四起,一遍一遍,唱个没完。直到易铭再也坚持不住,哇啦啦几回,韩知礼、杨明义,自扶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