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之住在天浦城区的别墅里,两扇大铁门锁住宽敞的院子,院里有条不大不小的狗,全身棕色卷毛,冲着陌生的我狂吠。
金之将狗抱在怀里,让我进了院子,又进了屋子。
看样子狗是真厉害,金之将狗关在门外说:“养着看家的,我家里曾被盗过。”
我笑笑,如今遍地是贼,天浦自然脱不了干系。
坐下后,我用目光将他的大厅迅速搜索了一遍,墙壁悬挂了多幅墨宝,地上摆着瓷器花瓶,最惹眼的是横贯大厅的桌子,上面堆满了纸张和书法,不用说这是他习书的案几,写好的几幅大字墨迹未干,我已感觉到了“气吞万里如虎”的气韵。
他似知道我来访的目的,坐下后就指着他案几上未干的墨迹说:“是想对我进行报道还是想索我的字?”
我一愣,他说的两个目的我都没有,今天只想跟他闲聊天,放松心情,但我还是很机智地点头说:“既想报道又想索字。”
我担心无目的闲聊,他会不答应,如今时间就是金钱,谁喜欢陪人闲聊呢。
他两眼认真地打量着我,眼睛里藏满了要说的话。
趁这期间,我也认真打量着他,我发现他的五官长得像寺庙里的欢喜佛,鼻梁高挺、鼻头圆润,据说男人的鼻子在五官中尤为重要,高挺的鼻梁代表性,圆润的鼻头代表财,而生有这样鼻子的男人无论是性还是财都应该是很棒的。与这好鼻梁好鼻头相配的还有他的两只耳朵,像元宝一样悬挂在他的脸颊两侧。我虽对人的面相没有什么研究,但这样的相貌我敢断定是福财之相。
就在我们相互打量的时候,他笑着说:“以前我的字不值钱,如今值钱了,可我不卖字,有人上门索字那是看得起我,当年木月文几乎给天浦的老老少少都写过字,还有山僧,给善男信女们写过多少条幅,画过多少简笔观音,都分文未取。”
我不知道这话是出于他的内心还是别有用心地真话反说,于是试探道:“听说中国书协很难加入,对作者的要求极严,因为加入了书协,成为书协的会员,就等于给你的书法涨价了,给你的字涨钱了,起步价就要每平方尺4千至6千元?我说得对吗?”
金之奇怪地看着我问:“你对我们这个行当很有研究,不愧是满月儿的儿子呀。当年木月文是你妈妈的戏迷,给你妈画了不少画,写了不少字,最近我听说你妈妈用他的字画在邺市换了一套大房子,也等于改天换地了。”
我的脸不由红起来,不知金之这话是对我妈妈行为的肯定还是否定,正好我要问询有关《秀春图》的故事呢,便顺着他的话题问:“您知道当年木月文画了几幅《秀春图》吗?”
见我问《秀春图》,他神秘地笑笑说:“《秀春图》是木月文最具代表性的画作之一,听说他一生只画了两幅,有一幅就给了你妈妈,至于其中的背景故事,你最好问你妈,她是当事人,又是木月文的好朋友,别人肯定没有她清楚。如今看来,你妈妈真是聪明人,当年就知道收藏木月文的字画,在她的晚年竟派上了大用场。如今艺术品市场鱼龙混杂,真正识货的人不多,你能到我的府上,证明你还是个识货之人。”
“那当然了,记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呀,何况我又是木月文从小熏陶出来的。”我简直是顺杆爬了。
他哈哈笑道:“不瞒你说,我的字目前已被邺市政府作为礼品送给了台湾佛光山的星云大法师和中国国民党蒋孝严副主席及台北世贸中心董事长王志刚先生。这三个人你都知道吧?”
“知道。星云大法师是当代高僧,二十几岁的时候曾在邺市的西霞山出家,后又去了台湾的佛光山,高僧妙笔写了许多佛教方面的书,富含深刻的人生哲理。蒋孝严一定是蒋介石的后人了。台湾国学底子深厚,邺市能将您的书法作为礼品赠送,可见您书法已经非同一般了。我刚刚看了一下,您的大字很有恢弘的气势,阳刚味十足。我的话不是恭维,而是内心折服才说的。”我表达着自己的观点。
“你很有见解,不愧是一名记者。跟你说,我的小字追求韵致,大字追求气势,我加入全国书协是凭着实力,作品两次以上全国参展,我还会刻字,你看我在木板上刻的字——”他起身在屋子的一角拿出两块刻好的木板,并将入展证书拿给我看,一次是国内刻字艺术展,一次是国际刻字艺术展,两次都入展并被收藏。
我看着想,他有了如此高的书法资质,却说跟他索字不要钱,估计是个谎吧?我打算就此开口跟他索字,想了想还是改口说:“金先生,听我妈妈说您是个很豪侠正直的人,当年为官财政局长的时候,为了坚持原则差点被罢官。”
“当年的事就不提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再说,当官一张纸,做人一辈子。我现在的状态就像我写的一幅书法‘骑鹤游天’!”说罢,他指了指挂在墙上的一幅作品。
我打量着“骑鹤游天”四个字,发现枯笔之处十分艺术,不由赞叹:“好字!”
“你喜欢吗?拿去!”他摘下镜框递给了我。
我自然兴奋这意外的收获。
他接着说:“邺市我有几个很不错的记者朋友,其中有一个朋友做生意要我为他在银行担保贷款,我二话没说就把身份证给他了,后来生意黄了,合作方到法院告他,开庭前居然弄了一帮持刀的黑社会,记者朋友就给我打电话求救,我立刻就到现场去了,我说你们持刀是非法的,有什么事情要通过法律途径解决。那天,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到现场,我的那位记者朋友真是要吃苦了,当然我的豪侠也结交下了这个真朋友,可我从未让他为我的书法写过文章,他很可能还不知道我的书法作品已被市政府当成礼品送往台湾了。”
正说着,他的手机响了,接过电话,他转身对我说:“马上要有人来,这个人已经练了二十几年的书法了,眼下在皖省来安开发房地产,最近准备承办一次天浦与来安的书法笔会。我们下次有机会再聊吧。”
“好的。”
我带着“骑鹤游天”奔了自己家,将镜框挂到卧室里,越打量越觉得金之这几个写得有韵味,想想自己毕竟也是天浦人,何不为家乡的才子佳人们写上几笔,也算从小到大没白喝家乡的山泉水,于是我打开电脑,准备写一篇短文。
我稍微思索了一下,屏幕上就出现了我码出的字迹:
“天浦这个地方出书法家,大约是沾了木月文的灵气。木月文临终前挥洒‘念佛升天’四个字,不久这四个字居然活了,忽如娇龙腾空而起,携带着黑墨在天空中盘旋数度,复又变形为天女散花,纷纷扬扬将墨花洒落在天浦城,墨花落在谁家谁家就出墨客。山僧听说后,言曰这是天墨。于是,天浦人在鸡打头遍鸣就起床,悄悄在自家院子里找天墨,有人爬上屋顶,有人蹿上房檐,有人蹬上墙头,有人钻进犄角旮旯,花圃草垛……终有几户人家在自家院子里发现了天墨的蛛丝马迹,有相机的人家就赶紧抢拍下来,没有相机的人家就将天墨连根铲起,有的带土,有的带草,有的带木屑,像护佛一样做个玻璃罩子将其罩在其中,置于房屋大堂中央,烧香供奉,示给往来访客,我家要有才人出呢。访客不以为然,认定是天浦人借木月文炒作自己,哄弄不懂墨汁的人呢。持天墨者从容不迫,仍我行我素,并坚信天赐我才必有用。果然十几年后,当时光的脚步行走到二十一世纪初年的时候,天浦真就出了一批像模像样的弄墨小文龙,这批小文龙不敢称大,是因为有木月文这条大文龙在先,这批小文龙以金之为龙首,率先加入了全国书法协会,成了华夏六七千个会员中的上等墨客之一,其墨宝被邺市政府作为礼品送与台湾佛光山星云大法师及蒋氏后人中国国民党副主席蒋孝严。把个天浦的墨宝搅得周天窜红,凡楼堂馆所均挂满了字画,天浦因此成为了闻名遐迩的书法县,偏又赶上文化产业的大机遇,天浦这批小文龙就等着用墨宝换美元钞票吧。
“机遇也真凑巧,盆景园主史法的妻子白牡丹要去美国探望在某大公司工作的儿子,临行前商量带什么礼物,美国物质高度发达,书法乃中华民族国粹,美利坚合众国难有物与之相比,史法灵机一动挥洒了十几幅墨宝,皆为正楷。白牡丹又发动天浦能画山水草木、小猫小狗小动物的本土画家捐出墨宝若干,一同携往美国。白牡丹好动的个性,热情的为人,不久就在美国华人区混个脸熟,偶开PAT,便将所带墨宝展示给人,并绘声绘色描述纵墨者的天赋学养及与木月文、山僧的裙带渊源,令听者沉迷而不知返,遂欲想得墨宝,白牡丹委婉地说:‘这不是我家私产的,要是我家私产,我就白送您了,是别人画的,要给人家润格费,不用多,一两百美元吧。’白牡丹毕竟带着天浦小地方人的坐井观天,心不黑不贪,只想把天浦的墨宝兜售出去,让天浦的墨客在大洋彼岸扬名,岂知一二百美元对美国人来说只是零花钱,他们只用了小小的零花钱就得到了当代草圣木月文家乡人的墨宝,心下笑得都开花了。而在中国的天浦,当时的一二百美元就是一二千元人民币,当白牡丹从大洋彼岸回来的时候,天浦每个捐献墨宝的墨客都发了一笔小财,想不到自己随意涂鸦的花草树木小虫小雀竟然能换到美元,天浦的墨客为此欢呼雀跃,奔走相告,供奉天墨的人家更把香火燃得旺盛了。从此,天浦人以当墨客为荣耀,为人治病的医生改行纵情笔墨,教武术的教练将自己的动作演绎成书法的点横竖撇捺,银行银长未退休就弃职到诗社操笔弄墨去了……有个生在天浦奔在邺市的评论家曾在媒体形容过故乡,说天浦的姑娘嫁人不是看男方有没有房子和车,而是看他家里的桌子能不能拆开当画案,男方是否喜欢纵笔弄墨,墨宝就是美元啊,有了看家的本事,何愁赚不来房子和车。天浦人送礼不送钱,只送字画,因为钱会贬值,而字画在不断地升值。
“天浦出墨客,邺市蜚声书坛的墨客大多在天浦镀过金,别说是邺市,就连中国当代著名油画家墨丹碧都在天浦当过知青,天浦县文化馆还给他发过三年工资呢。邺市有个女书法家的墨宝已经挂进中南海首长们的办公室了,她也曾在天浦永宁镇当过插队知青。天浦还有一位专绘侍女的女画家,山僧曾为她题过《普红画册》,她如今在邺市画坛也露出头角了,邺市卷烟厂已用她画的侍女图作了烟标,青奥会还准备把她画的十三钗印成名信片……天浦是个风水宝地,又是养生宝地,山有老鹰山,水有温泉水,上天造这一方风水就是为墨客准备的吧。……”
我将首次为家乡写的短文细读了两遍,感觉有些文采,准备将其传给国内有影响的媒体刊登出来,也算我龙池为家乡的才子佳人尽了一点微薄之力。
我打开邮箱,正准备发送,这时我意外看到了田中樱子的来信,她怎么可能给我写信呢?我惊喜起来了。
“龙池:你好!
“我回到日本已经多日了,你还在那个美丽而原始的天浦逗留吗?那真是一个自然环保的地方,在日本每逢我想起中国的天浦,想起曾有一位年轻的中国男士带我探险老鹰山的情景,我的内心就会难以抑制地激动。不知何时,我还能再到中国的天浦,再能让您陪伴探险老鹰山,也许今生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日子了,也许马上又可以重温,作为一位研究人类行为学的女记者,只要我兴之所至,立刻就会付诸行动。你相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