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万物,齐生死,并非为齐而齐。齐与不齐,是人的一种观点与态度,物本身并不受这种观点与态度的影响。并非以道观物,物由此而就化归为一;以道观生死,生亦即是死,死亦即是生。齐物论,只是要高扬一种精神——一种豁达、舒放、淡泊、旷然的精神。
通过“齐物”,最后所达到的境界,就是《齐物论》所讲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就是《天下》篇所讲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独”,就是独往独来之“独”;“独”,就是独立而特行。天地间只有一个我,我行走于天地之间,我可以放得下一切,我可以以超然、达观的态度面对一切,迎接一切。这是一种精神,也是一种境界。这种境界,既是精神高度自主的境界,也是精神高度自由的境界。这正是庄子的人生追求,也是庄子的人生境界。
庄子追求的人生就是自然、自在、自由、自性的人生。这种人生,就是庄子所讲的“逍遥”,就是“逍遥游”的人生。《庄子》书的第一篇是《逍遥游》,第二篇是《齐物论》。《逍遥游》追求的是一种人生境界,《齐物论》是达到这种境界的一个途径。
2. 心斋与坐忘
庄子讲齐物,也讲“心斋”与“坐忘”。什么是“心斋”?庄子在《人间世》篇讲:
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若一志”,即专一你的志趣、志向;“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即不要用你的耳朵去听,而要用你的心去听,也就是要全身心地去听。然而心有好恶、利害的思量,听的时候还要去除这种种思量,所以“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这里所谓的“气”,就是虚。虚心,保守心性的虚静空灵,就是心斋。
心斋的要义在于涤除物欲之心,只有涤除物欲之心,才能保守心性的虚静空灵;只有保守心性的虚静空灵,才能做到“游心”,才能维持心灵的自由与自在。
《庄子》书中讲到一个故事,宋元君请画师绘画,来了很多的画师。多数画师因奉命为国君画图,内心都非常紧张。他们各就各位,显得十分拘谨。只有一位画师与众人不同,他来得最迟,显得十分安闲自在。见国君本来是要急步而趋的,他却仍然慢慢吞吞;接受国君揖让之礼也不急于就位。回到住所,更是赤身盘腿而坐。总之,这位画师很不拘于礼节。但正是由于这样,宋元君因此而判定他是真正能画好的画师,因为这位画师将非誉巧拙、功名利禄等外在因素统统置之度外,真正做到了“心斋”,做到了心境之虚静空明。
心斋之外,庄子还讲到坐忘。何谓坐忘?《大宗师》篇讲:
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坐忘之忘,非一般之忘,而是大忘,是忘乎所以,既忘乎身外之物,也忘乎自己之身。
“忘”,在庄子哲学中有突出的地位。庄子非常推崇两种精神,一是“游”的精神,二是“忘”的精神。“游”不仅是一种精神,也是一种境界,而“忘”则是达到这种境界的重要途径。“游”一字,在《庄子》一书中出现了一百一十三次,“忘”一字,出现了八十七次。
忘,不是遗忘,不是放失,而是放弃,是超越,是无所牵挂。《达生》篇讲:
忘足,履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
一个人穿着鞋子,但是却没有感觉到自己穿着鞋子,也就是自己的脚没有任何不舒适的感觉,这就是最好的感觉,这就是“忘足”。能够“忘足”,这样的鞋子就是最好的鞋子,就是最适合的鞋子。腰里系着带子,但是并没有感觉到腰里系着带子,这也是最舒适的感觉,这就是“忘要”。能够“忘要”,这样的带子就是最好的带子。一个人不以是非观念衡定一切,不强执事物之间的大小、多少、美丑、好坏这样的差别,这就是“忘是非”。而“忘是非”,是“心之适”,是人的精神的最好状态。
有其忘,才能达其适,达适是以忘为途径的。《大宗师》篇讲: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两条被冲上岸的小鱼,通过相濡以沫来苟延残喘,这是万般无奈的办法,并不是最好的生存方式,也不是最好的生存状态。最好的生存方式、生存状态是“相忘于江湖”。
忘的前提是自给而自足,自足才能自由。庄子追求自由,自由即是逍遥。而逍遥则根于“无待”。“无待”就是没有对于他物的依赖性。
与忘相关的还有所谓的“丧”。《齐物论》借用南郭子綦的话说:“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何谓“吾丧我”?中国的语言很丰富,“吾”也是我,“我”也是我。但是,这里讲“吾丧我”,而不能叫“我丧吾”。
“吾”是一般意义上的“我”,是一个普遍的、一般的第一人称的称谓。“吾”,简单来讲就是一个代词。“我”则不同,讲到“我”的时候,这个“我”是一个具体的人,是一个有个性的人,是一个不同于他人的一个存在。我有我的爱好,我有我的追求,我有我的烦恼,我有我的苦闷,这才是一个具体的“我”,一个真正的“我”。
南郭子綦说:“今者吾丧我。”今天的我不再是一个个体的我,我放下了我的那些熬煎、烦闷、忧虑、忧伤,这一切我全然放下了。我不再是一个具体的人,我不知道我叫什么,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要干什么。这是一种放松,是一种自由,是一种自在。这是一种精神的解脱,更是一种精神的解放。
通过“心斋”,通过“坐忘”,通过“丧”,最后所达到的境界,就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境界,也就是“逍遥游”的境界。这就是庄子追求的人生境界——一种自然、自在而又自由的境界,一种恬淡而又悦适的境界。
庄子哲学对后世产生了非常重大和深远的影响,魏晋风度所推崇的,不是别的,正是庄子的精神。在魏晋时代,庄子的影响甚至无人可比,庄子的影响比老子的还要大。但是,庄子哲学在近代却受到了强烈的批评,常被人冠以混世主义、滑世主义的恶名。其实,庄子并不是一个混世主义者,而是一个愤世嫉俗者。庄子讲“齐物”,讲“心斋”,并不是为了“齐物”而“齐物”,为了“心斋”而“心斋”,而是为了追求精神的自由与自在,为了保守心性的宁静与淡泊。“齐物”、“心斋”不是目的,只是手段。
可以看出,庄子所倡导的是一种自由而恬淡的精神生活,所追求的是人的自由与自主,所强烈反对的是物对于人的凌辱、摧残与统治。
就此而言,庄子哲学也许少有现代意义,这也正是庄子哲学在20世纪60年代遭到强烈批判的根本原因。但也正因为此,庄子哲学具有重要的后现代意义。
在这样一个文明与自然、人与物、情欲与性灵日益紧张的时代,在这样一个人们日益关注个体精神生活的时代,在这样一个人们对狭隘人类中心主义必须做出深刻反省的时代,庄子及其哲学,也许比中国哲学史上其他任何人及其哲学都更有意义。
附录一 《史记?老子传》
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之史也。
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
孔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馀言而去,莫知其所终。
或曰:老莱子亦楚人也,著书十五篇,言道家之用,与孔子同时云。
盖老子百有六十馀岁,或言二百馀岁,以其修道而养寿也。
自孔子死之后百二十九年,而史记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始秦与周合,合五百岁而离,离七十岁而霸王者出焉。”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老子,隐君子也。
老子之子名宗,宗为魏将,封于段干。宗子注,注子宫,宫玄孙假,假仕于汉孝文帝。而假之子解为胶西王卬太傅,因家于齐焉。
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岂谓是邪?
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
附录二 《史记?庄子传》
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
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大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