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者
我真不料寄南竟长逝了!
他的死不是为忧国而投江,所以他并不是烈士,他若有投江的勇气,老早到广州当学生军去了。因为他是个著名的懦夫,弱者,所以他这次的死,既不是葬身炮火,也不是“逐波随流”。脑充血而胀裂,是他致死的原因——这是他自己身前所意料到的,而且他自己对于死有一种理想:把他将死时抬到英日军舰的左近,等他脑中所储藏著的许多Energy(能)炸发而使他们一一“投江”,而自己又得不当兵而收放炮之效。但是大概他临死时左右的人们——也许一个人也没有,我可不大明了——恐怕这样办,必致害及中国安全:大腹便便的约翰博儿和短小精悍的假泼要携手向我们贵政府狮子大开口的要求赔偿,或者施行更进一步的手段以陷我们“外崇国信”的贵政府于不利的缘故吧!他的理想,终于没有实现!
我真不料寄南竟长逝了!他从前是默默无人注意地生,现在是默默无人注意地死了!他的生和死,同隔壁人家生了一只小猫和街上给人踹死了一只蚂蚁,没有什么两样,迟早他无论到中国何地,他总要死在铁蹄底下。寄南之早夭,直是便宜了他!
寄南自己从来没有受过教育,所以他反对教育。他的意思以为像他那样未曾受过教育的人,未必个个是狗,而那辈受过教育的,不见得个个是人。他听见过狗化教育的名词而觉得新鲜,因此他反对教育愈烈。
“五卅”的上海南京路上的血,把他的脸都点染得殷红了。于是他在某会里面,尽他弱者所有的弱力,然而会场里面的殴打呼叫,使他头痛;东奔西跑,毫无目的的人,使他可怜;脸上擦满了雪花的男女,使他作呕。这时刚是大热天,于是他发起组织冰淇淋公司来了。他满想借冰的力将他满腔热血冰下去,使他以冷静的头脑观察国内一群爱国的热锅上的蚂蚁;来细味“诚言”背后所含的诚意;去赞叹几只用文明液浸饯过的外国火腿。然而不幸冰淇淋公司倒闭了,寄南也身死了!伤哉!
中国将亡,他对之抱无穷的乐观。“亡国人才有真觉悟”,这是他的理论。而且他很相信乾姆士的实验主义。中国亡了以后人民起何种心理上的反应,这是他很想用科学方法来实验实验的,所以他很希望中国速亡!他的发起组织冰淇淋公司,与此也有关系。他想将本来冷下的民气,放在冰箱内一冰,这样他可以学做他的博士论文“亡国人的心理实验”而发明他的亡国学说了。“创业未半,中道陨殂”,此爱国人士之所以长太息者也!
寄南生平一百二十分的企慕并崇拜西洋文化。人是动的,西洋文化是动的(他曾听过梁漱溟的妙论),所以人和西洋文化不可分离。很可惜:他不是个碧眼黄发的人!假使他是时,他一定要把那些西洋文化的果实——新发明的化学毒物——尽量地像基督教传道一般的散布全球,送那些无抵抗的动物一一归天。(君不见美国化学家反对禁止化学毒物吗?反对的理由是:若将化学毒物禁止了,便无以抵制惨无人道的屠杀!)他那时必要做诗来颂赞讴歌这拥护人道的英雄——他自己,你没有听见他说过吗?我们人类始祖之所以伟大,即在能杀人,地球上的人类自相残杀至精光时,便是世界进化的沸点。
在这宇宙中,他的眼睛是为了虚伪、残杀、自私、丑恶而生的,因为他只看见这些,他在一部《康熙字典》里面,只认识一个“不”字,“不真,不仁,不美,不……”是他所晓得的,其余一概茫然,他曾做过梦(大概不是佛洛依德式,或荣克式,或阿德勒儿式的梦吧!因为他从来不晓得什么叫做爱,而且他的身体又是整个儿的毫无残阙),想提着大刀阔斧将世界上所有的“不”字non,no,noin,nicht,ne pas……一切都斫光,但是这究竟是他做的梦,即使做到,到临了他也势必跟鲁迅学做诗咧:“宇宙之广漠兮,我说不出;父母之恩爱兮,我说不出……啊哟!啊哟!我说不出!”这不依然是个“不”字?寄南是个反对安因斯坦的非相对论的积极论者,是个不主义家,是个不哲学家——虽然他没有看见过人从楼窗掉下来,也没有每天四点半到林荫路上溜达去给人家对表用过。死了!死了!寄南!你究竟不能不死!不得不死!
未曾受过教育的寄南,并未经中国法律剥夺了他读书之权,所以他爱读文章——尤其是顶呱呱的时髦文章,他爱不忍释。他是个一天忙到晚的人:他要忙著开会,忙著举手,忙著在街上跑,还有许多的忙事,总之,他是个忙的人吧。唯一的休息时间,便在他如厕的当儿,于是乎他利用这大禹所惜的寸阴以大读其时髦文章矣!什么法律调查委员会意见书咧,什么经济绝交不可能咧,什么社会某某党领袖要觐见所谓他们的上头书咧,五花八门,美不胜收。于是他开始数他的“不”字了。第一篇五十七个;第二篇不好,只有二十一个;第三篇更坏,只剩十六个不字。这是他对于时髦文章的评价。寄南死了!死了之后,便没福读那许多许多的时髦文章哩!惜哉!
你若要找一个反对白话文最烈的人,那除了寄南没有第二个,他的理由是完全根据他的不哲学来的。他十分严重地申述他的“不白主义”,宇宙的本来面目,正如吴稚晖所说——是黑漆一团糟的,到现在也是如此,不过糟的程度更厉害罢了。地球上的人们中,惟有瞎子能说真话,因他所见的就是这墨黑一团,白即非真,“白马非马”,即其明证,故他发狂似的反对有白字的白话文。有人告诉他:章孤桐在最近《甲寅周刊》引载《现代评论》陈西滢的一篇白话文,故意拿来翻作文言,以保持他对白话文“若将浼焉”的态度,寄南听了,不禁“距跃三百,曲踊三百”,他并进一步主张将来我们若有人去见教育当局时,千万休要忘将羊毫笔,红格纸及《康熙字典》、《佩文韵府》等等带去,同总长谈话,以笔代嘴,做起之乎者也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起来,这样地保存国粹,才有意思呢。可惜寄南早死,不及亲自实行,呜呼!
他从呱呱堕地一直到他一命哀哉为止,衣食住三件中间,他最爱的是食字,粮是他的生命:从他生后会咂着嘴吃糖时起,至呼吸终了止,他嘴里老是甜津津的,以苦的心拌着饧糖咀嚼着,大概有特别滋味吧,然而老天毕竟吝啬,不让他吃满二十周年而死!
他轻视一切,连他自己在内,他明明知道人们里面的宽容及了解的本能,连种子还没有——虽然人的本能,据心理学家开起账来,联篇累牍的一大串,然而他终不信,从天之涯到地之角他跑遍了,很忍耐地找寻了十几年。他只见板着面孔装样儿的人们,于是他失望而心苦,而他嘴里因之含糖愈多,有时他想在小孩子队里,找一个能够和他舞蹈唱歌的朋友,但是那些小孩子们竟因赌抢他的糖吃而打起架来,于是他逃了!
寄南真的死了!他死了!他死之后,为他而落泪的人,没有一个——虽然有许多许多的人张着嘴笑着,追悼会半个也没有开——也许人们很体谅他:晓得他平素很赞成萧伯讷的“丧仪者黑色的喜宴也”的话吧,他断气时的最末一句话是:“等我死后,请个化学专家来将我肝内所含的许多糖汁,提出制炼做精白的糖块,以分给那些嘴里终生不得甜味的男女们!”
十四·八·八,于复旦
载《语丝》第44期(1925年9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