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个小时之后,手术室的红灯熄灭,门缓缓地打开,里面的手术台上已经蒙了白布。——冯主任切开了我儿子的胸,才发现是误诊,并不是法洛四联症,而是极易和法四混淆的肺动脉瓣狭窄,而那样的状况,只有我才有把握处理。
我已经忘记了自己当时是怎样一种心情,只记得前妻扑通一声跪在我的身边,使劲揪着我的裤子,求我救救儿子。她不停地把头磕在地板上,磕得咚咚直响,磕得鲜血直流,旁边的小护士不得不揪住她,告诉她孩子已经死了。
当那个“死”字如晴空霹雳一般炸裂的时候,前妻突然站起身,她打我,疯狂地撕扯着我的身体,殴打着我的肋骨,抓破了我的衣服,抓烂了她的指甲,我看着她瞪着充血的眼睛,张开大嘴不住地干号,却已经流不出一滴眼泪。
忘记了那天究竟是如何收场的,也忘记了从那天起到现在的三年时间里,我究竟是怎样度过的,只记得这三年里我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从一个随时可能崩溃的丧子之父,变成了一个妙手回春的名医,没有人还记得我曾经也有一个儿子,并且他就死在我一直工作的那张手术台上。
所以,浩一啊浩一,你为什么要出现?自从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同样的年龄,少见的法洛四联症,你的脸就已经幻化成另外一个孩子,一个很乖很乖、天天叫我爸爸的好儿子。
浩一啊浩一,这三年来,我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别无渴求,我只是用一场场手术麻痹心中的伤痛,你知不知道,胆怯的我想尽各种推脱的办法,再也没有给一个孩子开过刀。你为什么不能等到下周一,等到那个该死的冯主任出差回来?
自从看见你的那天起,我回到家里,疯狂地找出前妻与儿子所有的一切,一夜一夜地看着,一夜一夜地回忆,直到未婚妻这个贱货她以为我要疯了,她以为她可以治疗我,她把所有的一切都弄没了。
幸好,幸好我还有一张X光片。我端详着它,没日没夜地端详着它,脑海中突然诞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浩一就是我的儿子,我要打开他的胸膛。浩一的死活,我根本不在乎,我只是要把那个阴影找出来,把那个阴影消灭掉。
浩一的X光片去哪儿了?
我根本不想知道。
我知道的只是,在儿子死后的第二天,前妻跳楼自杀了,在她的尸体上,后背的那些红点格外的瘆人。
13
周四下午2点30分,浩一死亡30分钟后。
我站在楼顶的天台上,4个小时的手术刚刚结束,这里阳光明媚,无云无风,是个跳楼的好天气。
楼下的哭声很惨烈,不过远远比不上三年前的那天。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只记得当助手缝上浩一的胸口时,这个孩子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
不过没关系,在走上手术台之前,我就已经死了,再发生什么都无所谓,打开浩一的胸腔,对我来说只是个仪式;所以现在,我心无杂念地死去,可以安慰自己说:那里面没有阴影,那不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已经永远地死了。
最终,我也没有战胜自己的阴影,我甚至懦弱得连挑战它的勇气都没有,自从浩一出现的那一刻,我就只有逃避与退让——我故意减少用药剂量,从一天三次变成一天两次,让浩一的凝血障碍不会很快纠正,本以为这样就能拖到下周一,等那个该死的冯主任回来,把浩一扔给他,我就可以逃过这一劫,可惜,现在一切都完了。
“你想跳下去吗?”当背后突然传来这样一句话的时候,我正在一步一步地挪向天台的边缘。
那是崔医生的声音。
我没有说话。
“这种死法恐怕很不光彩,明天的报纸上,说不定会出现无比光鲜的题目,比如:《林安畏罪自杀》……”崔医生在我身后喋喋不休。
“你究竟想干什么?”我冷冷地回应他。
“我想告诉你,你背后的那些红点究竟是什么。”崔医生的声音同样冰冷,“你要选择死,还是没有疑惑的死比较好。”
“你说吧。”我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不需要说,你自己看吧,把你的手放在我的额头上,闭上眼睛,你将看到另外一个世界……”
我闭上眼睛。
一个人从远处向我慢慢走来。
他佝偻着身体,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他的身上,十几条黑色枯瘦的手臂正纠缠在一起,有的搂住他的腰,有的薅住他的头发,有的抓着他的胳膊,有的将他的肉皮都揪了起来,可你看他的苍白的脸上,没有痛苦,没有挣扎,甚至没有汗水与咬牙用力时肌肉的抖动。
这个人缓缓地走到我身边,我盯着他的眼睛,却看不出他是谁。
我看到这个人的后背上拱出几根长长的黑色肉脊,每根都有几十厘米长,像女人的胳膊一般粗;那些肉脊肆意地伸展着,每条上面都有一两只黑色的手臂紧紧抓住,而手臂的主人好像一个个没有骨头的软骨病人,它们全身黑色,瘦骨嶙峋,面部器官完全地扭曲到一起,他们一只手使劲抓住肉脊,另一只手死死揪住这个人身上的随便一个什么地方,整个身体就这样挂着,拖到地上,飘在空中,像腐烂的沼泽地爬出来的僵尸。
你看那一张张黑色的脸,他们张大着嘴巴,却喊不出一个声音,它们纠结着面孔,似乎无比疼痛,而它们的身体,黑色越来越浓,肉皮越来越干瘪,它们好像正在挥发,挥发成一具具空有表情的干尸。
而那个背负着它们不断前进的人,他面无表情地一步一步朝前走着,任由身上那些手拉扯着,这些可怕的景象,究竟谁是活的,谁是死的?
“不!”我大喊着松开手,“这究竟是什么?”
“这就是人肉巴士!”崔医生看着我的眼睛,缓慢地说,“你知道吗,其实每个幽怨的、痛苦的、冤孽的人背后都会长出肉脊,只是凡人的眼睛都看不见,每个长出肉脊的人,都会被痛苦的灵魂抓住……”
“也就是说,我们后背上的红点,其实就是那些黑色的肉脊。”我简直无法相信他的话。
“是的,只有在灵界,它们才会显出本来的面目。”崔医生坦诚地说着,突然将一只手放在我的额头上。
我的眼前仿佛被一团迷雾遮住,这个世界的颜色顿时变得暗淡无光,崔医生的身体上,几只黑色干枯的手臂正使劲地抓着,他的肩膀旁,一个痛苦狰狞的脑袋耷拉着,咆哮着,不住地冲撞着崔医生的胳膊;而更不可思议的是,我看到自己的身上,竟然也有一只黑色的胳膊缠绕,看着那只枯瘦如柴的黑手不停扭抓着我的身体,我的后背顿时感到一阵阵的痒痛!
“你不是一直都被这样的情绪困扰吗?你想明白自己为什么时常感到痛苦、压抑,自己为什么每次去野外郊游都会感到身心愉悦,可为什么越来越无法走出家门,你想明白自己背上的红点究竟是什么,其实,你已经变成了人肉巴士!”崔医生说着,松开了他的手。
“可是,你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一切?”我疑惑地看着他,看着眼前那些难以置信的景象消失,可背上的痒痛感却一直持续着。
“因为你是一个好人——”
“不!不!”我终于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哽咽着打断他,“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我杀死了浩一,自从他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没有考虑过他的生死。我是主动的、没有强迫地杀死了他,我是一个凶手。”